眼见着成亲的日子即将到来,容纾应太后的邀请,入宫待嫁。
在太后身边待着,容纾的身子倒是好转起来,虽说气色仍是不佳,但比起卧病床榻的那几日已然是极好的。
即便如此,太后仍旧忧心,自容纾入宫,虽说状态还不错,可伺候容纾的嬷嬷汇报容纾每夜都是流着泪入眠的。
所幸太后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就命令盛瑾不许出现在容纾面前,不然容纾的身子可能还得更糟糕。
——
三月二十七,一个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
皎洁玉弓仍高悬于暗沉夜空,星子疏浅若无,慈宁宫上至太后下至看门公公都忙着打点容纾的婚事。
太后一宿没合眼,不是再瞧瞧嫁妆,就是再翻翻嫁衣,生怕出了什么疏漏委屈了容纾。
火红的八角宫灯燃烧了一夜,眼见着一轮灿烂金日于东方呼之欲出,太后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亲自去寝房喊容纾起身梳妆。
寝房内没点灯烛,房中仍然暗得伸手不见不见五指,见此,跟在太后身后的竹枝迅速地点燃了桌案上的几支蜡烛。
明亮温暖的烛火将偌大的寝房填满,除了寝房中原有的家私,今日因着容纾出嫁,房中四处张贴着红底金箔喜字,太后亲自缝制的红嫁衣整齐置放在床边小案上,众多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与地段绝佳的房产田契被整齐码放在成堆的红木金边嫁妆箱里。
太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去,见容纾背对着她,显然是不愿意旁人见着她那狼狈的模样。
“纾儿,时辰到了,该起了……”太后伸手一探,察觉容纾的面上一片湿润。
太后的心一颤,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娘……我不想嫁……我想回家……”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容纾的故乡凉州位于大盛北方边境,容纾自七岁没了父母后便鲜少回凉州居住,虽说如此,容纾对凉州的思念却也半分没少。
太后的眼泪不知不觉也滴落下来,她也想了数十年前嫁人的自己,远走他乡,嫁入亲王府为王妃,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纾儿,娘也没有什么立场劝你……只是……只有如今沈平承能护住你!”
虽然容纾不想承认,但是,这就是事实,沈平承虽然与朝中众人都是和气相处,但对绝大多数人仅仅只是面上交好罢了,他确实是个忠君纯臣,且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只有他能在秦家的利刃之下保她一命。
容纾痛苦地闭上了眼,两行泪水流下。
当年载有容家一家老小的行船在黄河上翻沉,是她父亲忠勋侯奋力将她推至浅滩而丢了性命。
她能苟活至今,是父亲用命换来的,她绝不能如此辜负父亲……
……
几位老练的嬷嬷围着容纾,七手八脚地为她梳妆打扮起来。
容纾红肿着眼,双目没有半分神采地虚视着前日指甲上染的丹蔻色,丹蔻娇艳,秀指修长。
这双手也曾在父亲与义父的教导下舞刀弄剑,扯缰驭马,后来入了朝堂便手持象笏,提笔拟奏。
往后若是嫁给沈平承,大概也失去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吧……
不知不觉,随着眉心上那栩栩如生的芙蓉花钿最后一笔落下,红妆终了,容纾没有心情看铜镜中的自己一眼,倒是嘴甜的嬷嬷们一个劲儿地夸郡主漂亮。
容纾一丝都笑不出来,表情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嬷嬷们都是有眼力见的,便纷纷闭上嘴,转身去取珠钗首饰为容纾佩戴上。
翡翠镶金耳坠在容纾耳边微微摇晃,成套南珠金流苏珠钗配上绣金彩鸾红嫁衣甚是雍容华贵,却也不显半分繁杂庸俗。
太后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即将出嫁的义女,背过身偷偷拭去了即将落下的眼泪。
“太后,沈丞相已入了皇宫主门,马上就到慈宁宫来迎亲了!”负责探听消息的赵嬷嬷匆忙来报。
太后吸了吸鼻子,轻轻接过女使呈来的绣金鸳鸯红盖头,她强颜欢笑:“纾儿,娘为你盖盖头!”
“好……”此刻,容纾像推着自己行走的木偶傀儡,将来是灿烂亦或是惨淡,她没得选。
太后一边为容纾盖盖头,一边如寻常母亲一般再三叮嘱即将嫁为人妇的女儿。
“纾儿,沈平承至今后院无人,想必也是个洁身自好的,再者他家风不错,不会苛待妻子,你二人日后和气度日,生活定不会难过!”
“你公婆常年在岭南老家居住,虽不常见面,但身为儿媳,始终恭敬才是!对夫君,问冷问热,多加体贴!对自己,勿要勉强不想做之事,你是娘的女儿,任性些也是可以的……”
“有个好夫人,家宅三代兴,在夫家万不可懒惰,该掌家便勤劳掌家,你活得漂亮,做什么都有底气。”
“女儿……谨记教诲……”
正当太后还说着些什么不舍话时,她忽地瞥见有人入内。
房中没人出声,那道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太后瞥见身穿一身暗红色衣裳的盛瑾走来,欲要张口,却被示意不要出声。
那暗红色衣裳,实在像是喜服。
太后叹了口气,只能退到一旁去。
容纾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双手攥紧了嫁衣,心下疼痛。
可是期待盛瑾收回成命?
不,容纾不敢期待。
君王向来无戏言……
盛瑾缓缓走到了容纾面前,一手抓着盖头的一角,试图掀开再看一眼他心爱的女子。
容纾却抓住了盛瑾的手腕,一字一句道:“皇兄,盖头由沈丞相来揭吧……”
容纾说得决绝,盛瑾的心与手一道颤了一下。
盛瑾的一滴泪落在了容纾的手上,容纾却依旧没有给盛瑾再看自己一眼的机会。
此时,门外公公声音高亢:“沈丞相到!”
“若有来生……”
“莫再提来生了……”
盛瑾的手,终还是无力地慢慢从盖头上滑落。
容纾怨他,怨到从阿瑾到陛下再到皇兄,怨到来生不愿再与他有所情分……
——
容纾如今是御上亲封的郡主,是太后的义女,所嫁之人又是朝廷重臣沈平承,前来皇宫观礼之人皆是来路不凡。
沈平承着一身工艺精湛的织金麒麟喜服,在一众宾客的簇拥下身骑飒飒白马入宫。
抵达慈宁宫,沈平承利落地翻身下马,前来观礼的皇族与重臣纷纷上前拦住沈平承寒暄。
众人也是嘴巧,说了几句讨喜的吉利话,得了新郎官不菲的回礼,众人立即化身为迎亲助力,成群结队地陪着沈平承入慈宁宫拜见太后。
太后作为母亲,着一身端庄华贵的暗红瑞鸟祥云宫装端坐于高堂之上,见沈平承步伐平稳地走来,太后不禁暗暗点头。
这女婿倒是越看越讨人喜欢!
走至堂中,沈平承抬起喜服前摆,向着太后下跪,他双手相叠,深深垂首恭敬行礼:“小婿沈平承拜见岳母大人,今日小婿前来迎娶郡主,还请岳母应允!”
太后听着沈平承的这句诚恳的话语,心下的淤堵也没了个七七八八,太后挤出个和蔼的笑容,挥挥手道:“好孩子,去吧!”
“谢岳母!”沈平承向来有规矩,起身前还对着太后隆重三拜,尽显诚意。
太后的视线一直随着沈平承变动,太后轻轻叹息,眼眶湿润。
……
几乎不费什么力气,沈平承轻松地入到容纾的房中,房中只有几位拉来凑数的女眷在镇场子,沈平承朝着在场的几位长辈行礼后,才去取竹枝呈来的并蒂莲花绣鞋。
容纾端坐在床边,红盖头将她的视野遮了个十之**,她双手绞着,手心沁汗。
沈平承在容纾面前单膝跪下,照着先前沈母教的,先握住容纾的一只足。
足部忽然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容纾下意识往后一缩,可沈平承却不肯放开,只轻声道:“是我。”
容纾自然知道是沈平承,只是,她打心底排斥沈平承。
沈平承另一手握着那算不得小巧的并蒂莲花绣鞋,仔细地为容纾穿上。
绣鞋穿毕,沈平承请示在场的几位长辈,得了长辈们的应允之后,容纾该跟着沈平承出去了。
容纾没有关系近些的兄弟,盛瑾虽说算是义兄,但是容纾排斥他,他来不得。
没有兄弟背着出门,就只能沈平承亲自抱着出去。
容纾双手虚揽着沈平承的脖子,身子绷得僵硬。
到殿中,二人一同跪拜辞别太后,谢过观礼的亲朋好友后方才离开慈宁宫。
沈平承抱着他的新娘一步一步走向了朱金木雕万工轿,这轿子是沈家出的,据说是早几年沈家父母为着沈平承娶妻而提前置办的,这万工轿的奢华程度惹得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竞相称好。
轿夫掀开绣着锦鲤百子图的轿幔,沈平承弯身将容纾送了进去,还替她整理好了盖头与嫁衣裙摆。
容纾生出几分抗拒,便伸手拂开沈平承的手。
沈平承也不是非要帮容纾整理嫁衣,既然容纾不领情,他便收回了手。
娶了这么一个王公贵女进门,她要是配合些,那就夫妻和睦白头偕老,她若是作天作地,那他自认倒霉。
“轿中有吃食,先吃点垫垫肚子。”
说罢,沈平承放下轿幔出去了。
周遭暗下来后,容纾微微掀开盖头的一角,听着门外交杂在一起的贺喜声与鞭炮声,目光再落在一旁的大漆食盒中。
一切化为一声苦笑消散。
——
将近午时,足占一条街的迎亲队伍停在了丞相府——沈园之外。
沈平承从白马上翻身下地,有礼地与等候多时的亲朋好友们问候寒暄。
人人恭维沈平承与容纾乃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沈平承对众人的道贺再三道谢。
站在大门口的司礼人瞧着时辰到了,用力敲了敲手中扎着红色绸缎的铜锣,放声大喊:“吉时到!迎新娘入府!”
沈平承折身走到轿边,掀开轿幔,容纾仍然在里头端坐着,她身边的食盒像是没动过一般。
“你我即将成为夫妻,还请郡主赏脸,配合些罢!”
容纾不搭理他。
“也罢。”
沈平承不自讨没趣,直接伸手将容纾抱了出来,见新郎抱着新娘出轿,众人高声喊好,下人们点上了一串又一串的鞭炮。
伴着鞭炮与锣鼓的祝贺,沈平承到了燃烧着炭火的火盆面前,他将容纾放下,牵着她细软的秀手,引导着她跨过火盆。
民间婚俗,新妇跨过了夫家门口的火盆,便算是入了夫家的第一道门。
到了沈园门口,来凑热闹的孩童们又一窝蜂地围了上去,说要看新娘子,沈平承好脾气地一一哄着,还让在旁待待命的邢生取来一早就备好的铜板与糕点打发孩子们。
得了如此多好处,孩子们笑着说了些讨喜的话后便相伴跑开了。
待沈园下人送来彩花长绸,沈平承拾一端,另一端交给容纾,由沈平承引着容纾与他一道跨入沈园的大门。
沈园乃是前朝的九王爷府,因沈平承当年救驾有功,王爷府被盛瑾赐给沈平承。
沈园据地七十余亩,称得上是京城数一数二大的宅邸了,光是从门口走到前堂也要费上不少时间。
从大门到前堂处处是宾朋,其中不少是在朝中与容纾作对的人,容纾听这些熟悉的声音,心中苦涩无比。
落得这般境地,怎能不算个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