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遇刺之事在宫门开启后便在京城诸官之间传开了,一时人心异动,风起云涌。
三三两两身着华贵的官员相约于京城城南有名的春醉楼品佳茗美酒,赏阳春白雪,数位身段妖娆、面貌上乘的佳丽作陪在侧,众人谈天说地,甚是快活,其中,以国舅秦永山为首。
“昨日陛下遇刺,幸左相救驾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秦永山一副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看着似乎真是为着盛瑾无恙而开心。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得亏救驾及时!”
“听闻左相为救陛下中了一剑伤及内脏,至今仍未转醒!”秦永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眼冒精光,“容纾当真是女中豪杰!我秦某人佩服啊!”
众人惊骇,“女中豪杰?!什么女中豪杰?左相他……”
——
毕竟兹事体大,沈平承仍被扣在宫中,本着为君分忧的目的,沈平承赶在午膳之前求见了盛瑾。
容纾仍未脱离危险,盛瑾未敢歇息,只换了身干净衣裳,沃水洗面掩饰疲惫后便接见了沈平承。
经昨日一事,沈平承看盛瑾的眼神带有几分微妙,但盛瑾是君他是臣,他不该直视君王,只偷瞧几眼便自觉低下了头。
入座之后,盛瑾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眉心,并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心中究竟如何煎熬难耐只有他自己清楚。
“孤从未亏待过你,你该做什么,可清楚?”
沈平承平静颔首,向盛瑾表明忠心,“今早太后已然赏了臣,臣知道该如何做。”
“你与她素来不对付,平日如何孤不管,但此事你万不可落井下石!”
沈平承是真君子,他不屑去做那种下三滥的事,“女子为官本就是不易,左相能做到如此成绩,臣也是欣赏她的,万不会趁她养伤,反咬一口。”
得了沈平承的承诺,盛瑾堪堪松了口气。
“孤信你不是那种人,昨日你救驾有功,孤会再赏你一份大礼,爱卿也累了一日了,且先回府吧!”
沈平承得了盛瑾离宫的应允,便起身拜别,“臣告退!”
沈平承出了书房,恰遇到一位端着水的老嬷嬷从帝宫偏殿出来。
“嬷嬷留步!”仔细斟酌后,沈平承朝着老嬷嬷走去。
老嬷嬷不认得沈平承是何人,但也礼貌行礼问候,“大人安好。”
“左相可在帝宫?她如何了?”不知为何,沈平承甚想知晓容纾伤况,见四下无人,沈平承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塞进嬷嬷的手里。
拿人手短,嘴不严实的嬷嬷全盘托出:“回大人的话,左相尚未转醒……”
“多谢嬷嬷相告!”
嬷嬷走后,沈平承望向了不远处的帝宫偏殿,他脑海中不断重演着昨日容纾义无反顾地替盛瑾挡下刀剑的场面。
甚是英勇无畏。
——
容纾一直昏迷不醒,太后生怕帝宫再出什么差池,便趁着四下无人差遣几位力气大的嬷嬷将容纾悄悄送至慈宁宫养伤。
盛瑾一路护送容纾去了慈宁宫,见容纾在慈宁宫安顿下来了,才请太后去偏厅谈事。
宫人们许是知道盛瑾要说的不是什么寻常的事情,便纷纷离开偏厅去别处做事,只留下一个最为可靠的赵嬷嬷在一旁伺候着太后。
“娘,有件事儿,还请您拿个主意……”盛瑾忐忑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说吧……”满面疲惫的太后接过赵嬷嬷送来的一盏方才泡好的热茶,热茶水雾缭绕,清香怡人。
“昨日那人……其实是冲着纾儿去的!”
此话宛若惊雷,惊得太后的手猛地一颤,琉璃茶盏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亦溅得四处都是。
赵嬷嬷一惊,却也恪守本分,默不作声地去寻找工具打扫厅堂的狼藉。
太后惊魂未定地盯着盛瑾,难以置信地问道:“此话当真?”
“昨夜审出来的……”昨夜盛瑾审出这话后,同样惊得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此刻,盛瑾仍然惊魂未定。
“此事是谁牵头的?是朝中的谁……是谁知道纾儿的身份了吗!”太后情绪激动得说话发颤。
“不好说……娘……我想尽快将纾儿纳入后宫……”
话虽如此,盛瑾心中却有了主意,只是他不敢将心中的猜测说与太后听。
还不等太后回答,陶公公便跌跌撞撞地从外头小跑入内:“陛下!有几位官员为着左相的事情前来拜见您!请您快些过去瞧瞧!”
瞧着陶公公神色慌张,盛瑾心一沉,再转头,太后已然面色苍白,借着赵嬷嬷的力起身。
盛瑾隐隐听见太后失魂地念叨着:“我纾儿怎如此命苦……”
——
容纾是女子的事情,借由有心人之口,传遍了朝堂上下。
来人不少,皆是朝中重臣,其中有几位老牌权贵,盛瑾虽为君王,却也不得不忌惮他们几分。
只见十余位三品以上的京官身着各色官服,架势十足地跪在帝宫之外,高声恳请盛瑾罢黜容纾的官职。
女子当官,在大盛百来年的历史上,只出过一个,那女子是盛瑾的太祖母掌史夫人,数十年挥笔写史,才华无双。
盛瑾面色不虞,面前人口口声声要求他处置容纾,他听得头脑昏涨,一双拳头攥得发白。
“女子当官,有违祖宗之法!臣恳请陛下处置容纾!”
众臣附和。
“孤的太祖母掌史夫人也曾在朝堂做史官数十年,三代帝王都无异议,你们有何理由在此反对容纾做官!”盛瑾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与其一再隐瞒,不如开诚布公,为容纾搏一把。
“臣等自然无忤逆掌史夫人之意,可掌史夫人乃是国师算出的天命之人,容纾算什么……”
盛瑾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太祖母掌史夫人有真才实学,也确实是国师算出的护佑大盛顺遂的天命之人。
他的纾儿呢?他的纾儿虽然也才高八斗眼界非凡,究竟容家没落,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处处受制……
容纾在朝廷的处境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盛瑾的心中生出几分悲戚。
“容纾一介女流当官,实在不妥!不如陛下为她赐个良婿,许她个安稳的夫家,也算对得起忠勋侯了!”吏部尚书说得直甚是白,只差说出请他削掉容纾的官。
盛瑾从吏部尚书的话中听出了他真实的意思,他拧眉复问:“你什么意思!”
“听闻昨日侍卫入书房救驾后,是沈右相抱着她的,且沈右相也未成亲,不如就将容纾许给沈右相……”
“荒唐……简直荒唐!”
一时气上头,盛瑾俯下身狠狠揪起吏部尚书的衣领,眼中怒火滔天:“这话是谁说的!”
吏部尚书吓得哆嗦:“是……是众人都这么说的……”
“一个是众人?还是两个是众人?分明是三人成虎!”盛瑾甩开吏部尚书,吏部尚书跌在一旁,又立即跪好。
盛瑾继而掀眸扫视众人,众人皆是低着头不敢吭声。
盛瑾冷冷一笑:“孤一个一个查过去便是!”
众人的头压得更低了。
见众人如此冥顽不灵,盛瑾招手唤来待命的陶公公:“命刑司来处杖刑!每人十杖!”
说罢,盛瑾愤然拂袖而去,留众官在原地长跪不起,声泪俱下地恳求他处置容纾。
……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沈平承方才小憩醒来,就收到同僚的密信,同僚将众官去帝宫外跪着闹的事情全须全尾地告知于他。
沈平承只觉得荒唐,可他又不由得考虑起容纾该何去何从。
此事牵涉过多,沈平承干脆闭门不见客,连次日的早朝都称病不去。
——
三日说长,长到朝廷官员轮流上书奏请盛瑾处置容纾数回;说短,容纾昏迷三日,外头发生了什么她来不及知晓。
她苏醒时,太后就陪在床侧,见容纾苏醒,太后那熬红了的双眼倏地掉泪。
“娘……”容纾艰难地动了动唇,干痛的喉咙堪堪挤出沙哑无力的一个字,此时,容纾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腹部还有强烈的疼痛。
“纾儿可算醒来了!”
容纾努力伸手为太后擦眼泪,可无奈身上实在疲乏无力,她的手抬不起,太后察觉容纾的动作,赶忙握着容纾的手,亲昵地抚摸着容纾瘦削的面庞。
“娘……我睡了多久了……”
“你都睡了三日了……娘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虽说容纾是收养的女儿,可太后对容纾却是视如己出,一直揣在手心里疼着。
“让娘担心了,那……阿瑾没事吧?”
提起盛瑾,太后语气中满是不悦:“他连根头发丝都没少,倒是你,为了他遭了这么大的罪!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值得吗!”
得知盛瑾安然无恙,容纾也就松了口气。
盛瑾得知容纾苏醒后,放下手头的事务来瞧过一眼,与她说了些体己话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容纾木讷地看着盛瑾离去的背影,心里愈发空落,最终只是靠在软枕子上兀自神伤。
她不知她昏迷的这几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让盛瑾都没时间好好陪她说说话,方才她问过盛瑾,盛瑾只打着马虎眼盖过去,容纾看得出盛瑾面上的笑容有几分勉强。
太后在门外见了容纾这副模样,不由得泪下。
……
宫鼓高鸣,百官入朝。
沈平承与容纾的谣言被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甚者当众提起此事,引得众人一同请奏盛瑾撮合容纾与沈平承。
如此一来,即便盛瑾欲越过皇后的阻拦强给容纾一个名分,也难如登天了。
在大盛,女子的名节甚至高于性命,若他贸然将容纾纳入后宫,容纾定然会承受众人诬骂。
更别提他查出那日的刺杀与外戚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秦家在拿容纾的命在威胁他。
盛瑾进退维谷。
将容纾嫁与沈平承,他不甘心;
将容纾纳入后宫,容纾处境危险。
……
万物休憩,月声寂寥。
容纾身子虚弱,用过晚膳后便睡下了,盛瑾得知容纾已然歇息,
太后这几日为着容纾的事情忧烦,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见盛瑾带着满面的疲惫过来,太后心中也猜到了几分。
盛瑾走到太后面前,直直地跪下了,这一跪,太后闭上了眼,一只手胡乱地擦着落泪。
“是儿子无能,未能护纾儿周全,如今更让她牺牲于朝堂争斗之中……”
盛瑾一席话听得太后心中苍凉,许久之后,太后高高扬起胳臂,重重地抽了盛瑾一个耳光。
盛瑾的脸火辣辣地疼,可是,再如何疼,都是他咎由自取。
“当年纾儿已经决定要在凉州嫁人,是你偏要将她带到京城,说要给她一个交代,六年过去了,纾儿都二十四岁了,你的交代在哪!”太后声嘶力竭地痛斥着盛瑾的无能。
盛瑾低垂着脑袋,一双手垂在身侧,始终用不上半分力气。
大抵只有地上那被泪水沾湿的锦毯才知道盛瑾的心有多么不情愿作出决定。
“将她送回凉州吗?她一人无依无靠,寻了短见该如何?”
“或是顺应那些人的意图将她嫁给沈平承?那沈平承出身低微,身后只有几位已经致仕的恩师支持,若是日后再起争斗,他能护得住纾儿吗!”
太后的诘问让盛瑾哑言。
是啊,如今的状况对容纾百害而无一利啊……
“你可想好如何做了吗?她与你一同长大,也险些嫁你为妻,这些年更是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盛瑾,世人说帝王无情,可你不能待她无情!”
昔年之事犹如走马灯一般在盛瑾脑海中呈现。
好半晌,盛瑾才声音颤抖着道:“待她伤好,将她……嫁给沈平承……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