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斑举起法槌,正要落下。
他反复思忖,以确保自己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
本场审判关乎两个人。
原告:杏仁的大脑,它主张自己被杏仁杀害。
被告:杏仁,则被控告是本场案件的凶手。
为了做出正确的判决。
他聚焦于本案的重点,提出了三个关键问题。
只要这三个关键问题得到证明,那么案件的结论便自然浮现。
蓝斑经历过很多的审判庭。在一般的审判庭里,对于关键问题的论证总是一再翻转,审判台上的双方要经过激烈论证、相互博弈……甚至还要胡搅蛮缠、破口大骂——
说实话,他真的很不擅长处理那种混乱的场面。
总而言之,要逃脱很多误导,捋清很多逻辑,关键问题的答案才能一一浮现。
可是本场审判,虽然证人又多又奇怪,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但不得不说——关键问题的论证可谓是水到渠成、无比顺利。
从法庭开始到法庭即将结束,那个叫做杏仁的被告都安静无比,无论原告对她做出怎样的控告,她都无动于衷。
除了审判中途忽然暴怒地说了一段,“……这是我的脑子,伤害它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我的脑子死掉了,我还能活着……”之类的证言。
——这一整场审判,她唯一提供的东西就是这段证言。
这段小小的证言确实为原告【杏仁的大脑】在论证第三个关键问题时撂下了个小障碍。
但这小障碍很快就被脑子请来的庞大证人团给击垮,他脑中现在还回响着那名证人的声音——
“伤害自己的大脑这件事对被告有什么好处——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件事得询问杏仁自己吧。让受害人不断猜测凶手的想法是否太过残忍。”
“我觉得我们还是要以事实为依据,无论怎么说,大脑因为她而死去是事实。”
那人手搭在椅子的扶手,翘起脚尖歪着头对他笑:“我们何必忽视这显而易见的客观事实,反而去寻求那虚无缥缈的动机呢?”
这证词从逻辑上讲非常有利,轻描淡写地便将杏仁提供的唯一证词击溃。
而即使证词被击溃,被告杏仁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她始终一言不发。
蓝斑又扫了一眼那站在被告台上的女孩。
绿色的头发服帖地贴在额头,为这个粉红到视觉疲劳的房间增添了一丝清凉。
她安静地宛若睡着,即使决定她命运的法槌即将“咚”的一声落下,也丝毫不在意。
这种消极的应诉态度可不利于庭审。
蓝斑微微摇头。
总而言之,就在杏仁“闭目养神”的途中,关于第三个问题——杏仁与大脑的关系是否足够将杏仁以“杀人罪”惩处。
脑子已经完成了证明——
“审判长大人,就算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站在杏仁面前的人类,难道我就应当被伤害吗?”
“不会说话,不会呼痛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更何况我应该比您所说的那些双脚站在地面上、能够和她面对面交流的人对她更好吧。”
……
“就说最简单的。她能够呼吸,依靠我的工作;她能够说话,可以表达自己,也依赖于我的工作;她能够哭能够笑,能够有各种情绪,更是依赖于我辛苦的工作……甚至连她的工作——也依赖于我的工作。”
脑子跳下来指给他看:“你看那边那个废旧的沙发,上面尽是一些杏仁创造的稿件,要提交给公司的。你看那么厚一层,就知道我为她的工作做了多少工作,加了多少班。”
“那她的工作内容都包括?”他当时这样问。
“她的工作?”
“她实在做过太多工作……很难一一列举。”
“嗯……就说最近的,她最近就职于一个叫做【情感研究有限公司】的地方——那地方名字听起来很高大上,实际上就是创造一些情感类游戏,满足人们隐秘的情感需求,而杏仁是里面的一个很小很小很小的设计师。”
“她最近参与的那个项目叫《理与情:心跳的审判》,而她最近主要在做女主角【寻真】的人设创作,这是极其需要灵感的创作活动,那些灵感也是由于我辛勤付出才产生的。”
“这个项目的资料都在这里,包括女主角寻真我也请来了,她可以为我作证,房间里还有这么多手稿,杏仁的记忆里还有创造这一切时的记忆,这些东西都可以作为证据。”
……
“‘至于您提出的杏仁为我提供头盖骨作为住所,为我提供饭菜和能量供我生存’就这一点,我必须要说,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杏仁还可以睡觉休息,而我可是24小时不间断的工作的,她睡着了,我还得处理白天的记忆和堆积的情绪,还有残留在大脑的有毒垃圾。”
“我还要为她提供梦境,就连现在,她即将要死去了,我也坚持工作着,我还得——总而言之,又不给工资,再连食物和住所都不提供的话,就也太混账了吧。”
“更别提她给我提供的食物还有一大堆都是有毒的食物。”
“我还没控告她蓄意投毒呢!”
……
最后脑子甩下证据,做出总结:
“就算我不像一个站在她对面的人类那样活生生的、会自己赚钱、能够独立生活;就算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依赖她而活,我也不该遭受这样残酷的对待。”
“这是证人,这里还有丰厚的证据,蓝斑审判长,请您尽快对第三个问题作出决断。”
……
思绪回到现在。
杏仁没有提出异议,脑子的证言确实也说动了他,同时也说服了《所有法》。
事实上,前两个问题已经足够判定这场审判的性质,第三个问题只是定量。
如果论证杏仁与脑子的关系使得杏仁伤害脑子情有可原,则根据《所有法》的法条则判定杏仁(20—30年)植物人刑罚。
如果判定脑子实在劳苦功高,使得杏仁伤害它的行为实在是无法原谅,则判定杏仁死刑。
可是他刚刚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已经论证了杏仁即将要死去。
既然如此,无论是判处几十年植物人刑罚,还是判处死刑,对被告杏仁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当然,对于一个审判长来讲,这种想法很不应该的。
但从实际上讲,确实是这样的。
想到这儿,蓝斑放松了点。
该判决了,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他呢。
于是,和之前他参与的无数次判决一样。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时光放缓之地。
大象鼻子卷着法槌缓缓下落。
“我宣布,本场审判的判决是:杏仁杀人的罪行属——”
“等等!”
法槌即将碰上桌面时,杏仁一下子惊醒了。
*
“我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做出最终的判决,这公平吗?”
法槌骤然停住,全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这个几乎沉默了一整场的被告终于说话了。
杏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惊醒,事实上,她现在还是惊魂未定。
她感觉她的思考能力尚未在线,就好像灵魂并没有契合身体。
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只是自救的本能罢了。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被告台上,去看这个地方,去看脑子,去看审判长,去看坐在台下的那群“牛鬼蛇神”。
这个地方令她很熟悉,粉红的房间,一群稀奇古怪的人,一堆砌在墙上的门,还有那堆在一堆的垃圾山——那些杂乱的无用之物让她心烦意乱……
总之,她好像已经来过这里似的。
她回想半天,只觉得大概是在梦里来过这里吧。
但是是在什么时候做的梦呢?梦里她好像还碰到了谁?
那个人,那个声音,是谁呢?
杏仁努力回想,却始终无法触及。
因为她一触碰那记忆,就有一种被抛弃的悲伤将她弹开。
不过当下她也顾不上处理那些情绪了。
“被告杏仁,三个关键问题已经论证完成,我的法槌也将要敲下,是你自己选择了一言不发,你已经错失了辩驳的机会。”
蓝色的大象的嘴巴一张一合,它的声音很冷静,和沉睡时听见的一样。
“不,我没有。”杏仁反驳,“整场审判,我都无法发出声音,我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昏迷状态。”
“我并不是主动放弃了申辩的机会,而是被迫封住了嘴巴。”
“可是你中途提供了证言。”
“那只是我短暂地挣脱了被困住的状态,但说完那段话后我就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杏仁急切地证明自己:“这次的昏迷更加严重,我连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第三个问题是怎么论证的更是一点都没有听见。”
卷着法槌的鼻子有些放松。
杏仁乘胜追击:“《所有法》的公正在何处?趁着我昏迷的时候做出判决,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
“这样的判决是否太不公平!”
蓝色的大象沉默了,它缓缓放下了法槌。
平摊在桌面上的《所有法》被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翻动得“哗哗”作响。
过了片刻,蓝斑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滑梯一样的长鼻子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只好重新审理了。”
“我有异议!”
站在杏仁对面的家伙高举起手。
脑子站在对面,身上正穿戴着令杏仁很熟悉地四肢和五官。
它通身的颜色变得更深了,好像在极力压抑某种愤怒,黑色线条勾勒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蓝斑审判长,难道她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审判庭不应该以证据为王吗?”
“我刚刚论证的那么多问题,哪一个没有提出证据!那她凭什么例外?”
蓝斑:“那你的诉求是?”
“我的诉求很简单,”深红的脑子斩钉截铁,”她说她昏迷了,那就应该拿出证据!”
“……”
场下一片哗然,证人们正在私语着。
大约都是在说些支持脑子的话吧。
杏仁向下看去,各式各样的眼睛群盯着她,距离她是如此靠近,却令她如此孤单。
审判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事情,她不认识任何人,自然也没有证人,一醒来就面临如此紧迫的场面,更没有时间去寻找证据。
她只有她自己。
她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明明没有风,皮肤上却激起小疙瘩。
她能感觉到,蓝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毕竟那头大象的眼睛实在太大,即使戴着眼镜也很难令人忽视目光。
脑子穷追不舍,而这些人正在等待她的回应。
她深吸一口气,一边疯狂地在脑袋中检索着,一边试探着说:“审判长大人,我认为我的昏迷是显而易见的。”
“您想一想,正常情况下,有谁会几乎一整场审判才说那一段话,尤其是我还处于被告的位置上。这是关乎我生死的大事,我却不反驳,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蓝斑没说话,依旧低头思索。
脑子抢先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说话有很多的原因,或许是你不想说话,不想为自己辩护。”
杏仁觉得脑子简直在胡搅蛮缠:“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因为你觉得愧对于我,觉得我说得都是正确的。你良心发现,感到忏悔,所以才不说话。”
“可是到了审判的最后,你又觉得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判决,于是你又反悔了,找了一个借口试图逃避责任。”
刚刚才熄灭的火焰又从她心中卷起,全然压倒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因为太过愤怒,眼睛中被气出了泪水,她不可置信的盯着对面那颗深红色的脑子,那是她的脑子。
“你是我的脑子,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了解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刻意曲解我?要这样刻意的……伤害我?”
她一字一句地说,好像每一个字都在滴血:“我活在世界上,一直都很艰难。即使我绞尽脑汁的去规避,去规划,也总是什么都得不到的,很多事情,很多人曾经……”
杏仁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说:“……伤害过我。”
“可我真的没有想到,最后一个站在我对立面的人竟然是你?”
“可我能想到。”
脑子的声音冷然将她的话截断。
很多情绪被掩去,它没有躲开杏仁的视线:“走到今天这一步,筹备这场审判庭,我花费了很多时间。”
“换句话说,自从【内耗】赞助给我一个独立的意识那时起,我就命中注定要走到今天,从【杏仁的大脑】这个意识粘贴在我的身上时,我就注定要站在你的对立面。”
“可是为什么啊?!”杏仁简直无法理解,“你究竟为什么要……”
“是你先开始的!”
“你刚刚说过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很多事,它们都曾伤害过你,这说明在你的生命中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值得你去为他们整夜忧愁,甚至不惜于伤害我。”
脑子身体的颜色如同劣质的红酒,更加滞涩幽深。
“可是我的整个世界只有你。”
“我们打你还没有出生就相遇了。”
“认识你之后,我没有一天不为你工作,没有一天不想着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
“所以你应当照顾好我的,可是你没有。”
房间里充斥着晦暗的粉光,杏仁好像从脑子穿戴的卡通眼睛里看见了某种难明的情绪。
它的声音很轻,却像泡泡糖一样黏住了杏仁的喉咙。
有一瞬间,她甚至说不出话。
“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意的人却根本不在意我,一想到这件事我就难过的要死了。”
脑子捂着“胸口”:“我真的真的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