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乌云盖顶,月色透过云层露出朦胧的光色。
今夜,宜动土。
“我们、我们真的只是普通百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陈东哆哆嗦嗦地磕着头,额前已渗出一抹血。
曲清雪将瓜子壳扔随手进坑里,又拿来两块干粮细啃慢嚼,半响皱眉道:“挖大点,免得一次装不完。”
“让我来说吧。”老人拄杖而起,深沉的黑眸被夜色盖住大半,“丹春起初只有几人得了病,我们就也没当回事,后来不知怎的,半个城的老幼都染上了这种怪病。”
“得病者手心会长出一道黑斑,我们管它叫‘种子’,十日后,种子便会爬遍全身,从死者口中开红色的花。 ”
老人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双瞳微缩,拄杖的手在夜色下微微发颤,连远在一尺外的曲清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管这花叫‘阿陀罗’,说这是地狱里才有的花,这是阎王爷来索命,丹春活不长了啊!”
曲清雪在心中冷笑,丹春城主必然是知情的,如今事态已瞒不住,他不过是怕丢了官。
若开始奏了疫疾,顶多只挨个罚,可若不是疫病,两个月就能让丹春落到如此险境中,他这位置必然是保不住了。
“那狗官将丹春一分二,将患病的百姓与普通百姓相隔,说是为了控制疫病传播。”老人的叹息声在夜色中回荡,“我儿也染了病,有一天,他突然回来了。”
“满身是血,连皮肉都没有一块是完好的,他是读书人,读书人啊,平时细致着呢!”
老人皱起爬满丘壑的脸,血丝如蛛网般侵蚀着他失焦的眸,“你知道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不是说累,也不是喊疼。”
“他说——逃!”
曲清雪心头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静静地注视着老人,低声问:“逃了多久?”
老人闭上眼,朝天沉沉叹道:“逃了半月,我每日是连觉都不敢睡,生怕,生怕在梦里看见他啊……”
“这件事我们定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任何一个坏人!”方毅从坑中跳出,用坚定的目光望向老人。
曲清雪眉梢微挑,笑意浅浅,扫了方毅一眼,“我们此次前来,确是为了丹春疫病。”
“你们可是宁武新来的上官?”陈东猛地抬头,目露挣扎之色,唇瓣翕张许久,“若是,你们还是赶紧逃吧。”
“之前来宁武调查的官员可是出事了?”她垂眸,看着脚下的树枝。
“说实话,我们之前也拦过宁武来的大人,今夜的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陈东顿了顿,又道:“那些大人也如这位小哥一般,说是要寻出丹春疫病源头,可是后来……我们就再也没在官道上见过。”
“今日为何不拦官道?”曲清雪抓住话中漏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东低声道:“自那位大人来之后,官道上就一直有人巡逻。”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曲清雪垂眸,捏着瓜子的指尖逐渐泛白,隐约还能看见一丝红色。
“如果可以,我想借着这法子,入一趟城。”
陈东垂下头,身子轻轻颤抖着,“陈老……”他沙哑的声音好半响才从喉中挤出。
老人愣了一下,目光微动,“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
“没问题!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查出丹春疫病的源头,让你们能早日回家!”方毅抽出腰间弯刀,拍着胸脯替她作答。
他尚沉浸在喜悦中,一扭头,便身后坐着的人不见了,只留给他一个淡漠的紫色背影。
“哎?主司使要去哪啊?人家还没说要求呢!”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她顿了一步,摆摆手,“你既答应了,本司使自是要成人之美的,这份功劳回去会替你记上的。”
夏夜的风最是凉快,曲清雪却无瑕感受,她脑子里一团乱,莫名想起前几日发狂的刘泉,手心似乎也有“种子”。
当时听方毅说,验尸结果没有任何问题,她便没有多想。
她脚步一顿,茫然看向一片漆黑的四周,树影婆娑间,她转头就往回走。
身处荒山中,四周除了树就是草,遮得一点月光也透不进。
远处传来不太真切的“沙沙”声,她垂眸,继续循着记忆前行。
或许只是山林里的某种动物,曲清雪安慰着自己,步子却越迈越大。
林子太大了,她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明知道此刻该冷静,可身后的声音仍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嘶……”
脚裸处传来一阵刺痛,像是生生扎进两根针,她摸索着蹲下身,待解开缠在脚上的东西,指尖才后知后觉疼起来。
湿润的触感蜿蜒到掌心,她低头嗅了嗅,熟悉的气息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尖。
夜色似乎更浓了,连微弱的光都被树影蚕食,她双瞳一震,猛地抬头,对方藏在阴影下的轮廓叫人辩不出情绪。
“就知道你会迷路。”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曲清雪挥到一半的拳生生止住,“林霁寒?”
“我只是想探探路,看附近有没有丹春的官兵。”她声音隐隐发颤。
“哦?”他轻笑,“主司使有探出什么吗?”
她紧了紧牙关,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没有”
“我好像看见了……”他略带玩味的声音止住了。
她不由好奇:“嗯?”
只是片刻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她便想起身离开,因为保持仰头说话的姿势真的很累,尤其是她现在还蹲着。
“看见了一只迷路还嘴硬的小猫。”
笑意更浓了,浓烈到她能看见他扬起的眉梢和勾起的唇角。
事实上,她确实看见了。
有人用微凉的掌心托住了她微微发颤的后脑,一张含着笑意的薄唇突然贴上来。
他离的太近了,这张仅扬起了一点弧度的唇,恰好占据了曲清雪的全部视线,若是他再低下来些……
不敢想象,但她又实实在在地认为理所当然,因为他们不止一次这般接近彼此。
两辈子母单的她进行了一场快速的头脑风暴。
从前能与她这么亲密的,就只有一起长大的容婉了。
容婉是曲清雪在现代的闺蜜,二人从小便是邻居,小学一个班,初中一个班,高中分了文理也还在一个班。
她与容婉也时常会睡在一张床上,会贴着脸抢一杯奶茶喝,会一起坐在窄小的出租屋里通宵写策划案。
大佬这是把她当朋友了,还是好朋友!她悟了,欣喜的情绪牵动着本就不平静的心跳,几乎要从身体里蹦出。
为什么要欣喜?
她只想安全地从这个破秘境离开,对方把她当作朋友,那她呢?是不是早就同本心背道而驰了……
“我承认,我是迷路了。”过了半响,她的情绪又趋于平静,唇角轻轻抿起,“麻烦你来寻我了。”
林霁寒看清了她脸上变换的神色,从害怕到欣喜,再从欣喜到平静,只用了短短几息。
“同我还客气?”他只当她是不想让人发现今夜的事。
“对债主当然要客气了。”
他愣了一瞬,又听得她轻笑:“我欠你这么多,日后还不完可怎么办?”
他灰色的双眸被夜色浸染得愈发深沉,柔和的笑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那便用你自己做抵。”
闷热的气息落在眉心,轻触她眼睫,曲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可好?”
起伏的呼吸随着心跳的频率逐渐提高,在意识到要失态前,她率先偏过头去,又被一只覆满寒意的手轻轻掰回。
这算强买强卖吗?不仅人情要还?还可能得给人当苦力?
沉默良久,林霁寒深沉的眸色才逐渐淡下,本就是逗她说的玩笑话,怎么他自己还期待起来了。
就在他不报希望,准备一把将人提起时——“如果真的到了我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地步,我会答应你的。”
会答应他用这辈子做抵,要是真的还不清,她的命也应该要到头了,不就是死前给自己找了个上司嘛,曲清雪觉得自己可以。
“方才说过的话,你会记得的,对吗?”他手腕一翻,拎着她衣领的动作不禁柔了许多。
曲清雪没好气地拍了拍他放在她后领上的手,皱眉道:“如果你打算,继续用这种拔萝卜的方式扶我起来,我真不一定能记住。”
他不解,低头望着眉头连成山,红唇轻轻撅起的少女,“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曲清雪脑中突然闪过几幅画面:有林霁寒将她扛在肩上的,只手扣在单臂上的,坐在肩上的……
等等,她又不是小孩,为什么非得要人扶才能起?
她白皙的指尖轻轻点在他胸口,唇畔旋即泛出一抹笑,“阿寒下次只用乖乖站在我旁边就好,什么也不用做。”
阿寒……他垂眸,明明许久未听她这般唤过,应是高兴才对。
可偏生,他不太喜欢呢。
婆娑树影遮住了林霁寒眸中涌动的乌云,他低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