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空完的桑连又回了唐家,开始想办法怎样才能找到“师兄”。
这件事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很难。
无非是让唐婉清想起来上一世的记忆,可今生是今生,前世是前世,如若非要混淆,自是要付出代价。
桑连闭眼念诀,魂体进了戒子中,许久都未曾进来,没成想竟已经这么乱了。
先前小精怪们送给他的花朵都莫名其妙在空间里又重新生长了起来,甚至长出了新的。
以至于他极简风的戒子空间变得有些不伦不类,满地的小花小草。
里面东西多到大部分是没有印象的,不知是何年何月扔进来的了。
要从漫无边际的空间里找到召魂铃轮实属不易。
召魂铃轮,据说是阎王殿中范无咎的随身宝器,别说几世的记忆,就连碎成沫的魂魄都能寻回。
不过也只是传说,真实与否还需找出来仔细查看。
一个时辰后……
桑连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手边的小草被拔得光秃秃的。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自己钻进他戒子中的吧,怎么他都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有的甚至都叫不上名字,怪哉……
要找一个召魂铃轮简直难如登天,更何况,他有点忘了那东西长什么模样了。
空间中的花朵摇来摇去,似乎是怕桑连下一个拔得就是它们,各个不安地晃动。
桑连心中烦躁,手上一使劲,突然被一锋利的东西扎破了手指。
他皱着眉头用余光瞄了一眼,这一眼过去竟久久都未回神。
扎破他的是一只耳坠上的细针,这只耳坠名为落日赴雪,是阿蛮掉在他殿中的,被他随意收进了戒子中。
魂归体,桑连手中握着耳坠从戒子空间中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与对面的唐婉清视线交错,亲耳听到那少女说:“尝一尝吧,我亲手做的栗子糕。”
桑连垂下眼睛去看桌上的栗子糕,泪滴蓄满了眼眶,他并未抬头质问什么,只将手中的耳坠举起,极轻声问道:“这是你的吗?”
他的声音在唐婉清听来并不真切,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飘渺迷蒙的雾气从各处浮现,他们只能看到彼此,唐婉清被桑连极深的眼眸吸引了进去。
天地旋转间,她见到了飞在天空中的异兽,也见到了充满灵力的花草树木,更见到了常常梦到的富丽宫殿。
也梦到了……自己毫无目的却又不肯放弃寻找的人,他终于出现了,而她也终于落到了地面。
那是个仅凭背影就能让她产生莫大熟悉感的少年。
她开口道:“师兄,我买了你最爱的栗子糕……”
可这并不是她唐婉清的声音。
那少年也并未转过头来,天地再次旋转,唐婉清又身处烈火。
眼前看不清脸的少年双眼紧闭,浑身颤抖,就这样身处烈火中心。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的前世,是她尚未完成的执念。
她靠近那透明的棺杦,却被天外伸进来的一只大手拖离了这小世界。
——
二人于梦境外一同睁开了双眼,眼底的情绪却各不相同。
“先生,我又没能救他。”
莫名其妙的一个“又”字,让二人皆是一愣。
桑连睫毛轻颤,眼眶中的晶莹泪珠终于掉落,先前被扎破的指尖一阵阵刺痛。
原来自己也并不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有人想救他,哪怕都过了一百年了,沧海桑田,还是想救他。
是他的阿蛮……
他将手中的耳坠放下,笑得有些发涩,“他已经获救了,你可以放心。”
唐婉清不解他为何如此激动,却也笑道:“也不知为何,在见到先生的第一面我就觉得往后不会再做梦了,果真这两日一夜好眠。”
一万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叫嚣,让她将他留下,前头的路不好走,一旦走错路就会万劫不复。
可唐婉清也很清楚,面前的小先生总是心事重重,看起来身上有些难以放下的故事,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就让他再去走一遍罢……
——
当夜,桑连独自踏步在屋顶,遥遥往外看去,一座小城竟也有这么多户人家。
看得都是同一片天,淋得同一片雨,怎么他就没一个家呢。
不过也还好,他还有阿蛮,只是不能再拖累阿蛮了。
桑连将这几日恢复好的灵力全部运到指尖,那光芒强盛到足以覆盖整座小城。
浓墨般的发丝在黑夜的风中飞舞激荡,仿佛就代表了他不肯言说的心,倔强又不甘。
天空广阔无垠,黑色的夜在这一时刻绽放出无边无际的璀璨烟花,这是许久之前就已经许诺给阿蛮的。
那年紫薇花刚开,遍地的花像天空中的烟花,他大言不惭道:
“等我的灵脉修复好了,我要放个超大的烟花,大到能让你西昭的母亲也看到。”
虽然过去地久了些,不过也算实现承诺了。
天上的烟花美丽到让小城中的百姓仰头无声,也让屋下的唐婉清出了门。
所有人都被绚丽的烟花迷了眼,只有她披着纯白色的披风望向了他,眼神温柔到足以让桑连沉溺其中,也足以让他痛到失声无言。
像星星般的烟花开始慢慢坠落……
“师兄,这里太冷了,比南芜的雪微宫还冷,阿蛮受不住了,地府太大了,大到阿蛮怎么也找不到你,还总有人要抓我去投胎,可我还未再见你,如果甘心就这样忘掉。”
“如果你还活着就赶紧给阿蛮回话,阿蛮一直握着问灵盘。”
……
“师兄,阿蛮被抓了,马上就要喝孟婆汤了,等我来世去人间找你,一定找你!”
……
“对不起师兄,阿蛮太笨了,还当是一直有鬼纠缠我,这一世都没想起来要找你,不过你放心,下一世我一定能最先找到你!”
“我在人间没有问灵盘,是不是错过你的消息了?如果是的话请回话,阿蛮还等着你……”
……
天空重新回到黑暗,除了唐婉清没人能看到屋顶上有个少年捂着脸失声痛哭。
小小的一团缩在一起,与黑夜融成一片,看不清虚实。
桑连紧紧握着问灵盘发抖,因为那次同阿蛮生气,他将问灵盘扔到了戒子里。
又因为害怕听到一些话,再也不肯将问灵盘拿出来。
一百年了,他让阿蛮等了他整整一百年……
桑连满脸泪痕抬头,却发现唐婉清仍旧站在原地看他。
“你想去看不舟山的萤火虫吗?”
唐婉清虽不解,却仍旧笑着点了头,“想。”
“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看好不好,这次一定不会食言。”
——
在不舟山修炼的一百年里,他总是满心仇恨,却又不可避免地想,他们真的会为了什么仙灵之体而害他吗?
掌门曾经为了救被天星狼挖了内丹的他,不惜耗自己百年的修为将他的内丹复原,几位长老为他布阵,运功足足满月才把他救回来……
可各个面目可憎将他捆在冰棺中被神火炼化也是事实。
他尝过的所有痛也还历历在目,他恨所有人。
那个冰鉴中的阿蛮对他的痛视而不见,甚至面露厌恶,可他才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
所有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又为何会经历这么一遭,看来还需一探虚实。
桑连透支着身上的灵力,往长留山奔去,只有半分也走不动的时候才肯躲进林子里休息一晚。
在距离长留山下还有三日脚程的时候,桑连又躲进了密林中。
暗地里蛰伏的小妖们忌惮桑连身后背着的玄月弓,不敢轻易露面,却也垂涎他身上的宝物。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自南方响起,忽亮忽灭的黄色灯光在林子里显现,小妖们在一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是三年一次的鬼生节,所有在末鬼之上的鬼都要在九月末前到达鬼帝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那些有意识的鬼。
桑连将自身的气息掩盖起来,躲在树后往亮起光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有一顶缓慢移动的空轿子,挂着四面可以发光的铃铛。
桑连闭上眼睛,眼前暗波流动,再次睁开时,异象已出。
八个奇形怪状的鬼魂抬着轿子,脚掌没有找地,脑袋随意地在一旁耷拉着,像是在地上捡的别人的,再给自己咔嗒一下装上。
轿子外蒙着纱帐,里头坐着的似乎是个大鬼,竟然有影子……
桑连心里多了几分好奇,却并不想上前一探究竟,就凭他现在内海枯竭的灵力,只怕是下面这些小鬼都没把握。
他刚要移开目光,只见那顶轿子突然转了方向,轿子里的大鬼也露了面。
那个鬼垂着眼睛,唇红齿白一副清隽模样,穿着一身普通的白衣,桑连莫名觉得他有些熟悉,只是想不上来在哪见过这脸。
不过最吸引他的不是那副好看样子,是那个鬼手腕上戴着一串纯洁无瑕的天青色珠子。
桑连又往里躲了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串珠子,同时开始在戒子中翻找着什么。
……
不远处的黄明轿周围,八个小鬼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土里,虽说脖子上这球也确实不是自己的。
一脖子有将近一尺长的鬼将脑袋微微转了个方向,小声冲后头那鬼窃窃私语道:“小红,要不你问问殃君到底是冲哪边走,咱几个的脑袋都不是一个方向,谁知道按谁的算。”
小红只有半块脑袋一只眼,浑身上下瘦得像个骷髅,平日里总说自己最受殃君器重。
她略微转动了脖子,浑身上下的关节咯吱咯吱作响,那一只眼睛分出两个瞳孔来,一个悄咪咪看向桑连那边,一个慢悠悠看向轿子上。
用极尖细刺耳的声音说道:“殃君,小娃娃看过来了。”
说那时,那时快,小红刚一说完,银蛇般的长丝线自林子黑暗处袭来,眨眼的瞬间,那根丝线紧紧缠绕在殃君的腰间。
八鬼怒目一瞪,刚要起势,却被殃君轻轻一翻手定住了,自己随着那线被拽了过去。
把人拽出来的桑连不敢多待,生怕那鬼反应过来后追上来,抗着那人不要命地往前跑。
就这样生生跑了五里地后,桑连满头大汗地将人放下来,自己靠树坐下来开始调息运气。
他闭着眼睛,没能察觉那股强烈的视线,强烈到恨不能将他融进骨血中。
殃君痴痴地看着面前人的每一寸,手指虚妄地在空气中描摹着,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似是不能相信日思夜想之人就在眼前……
桑连内海又重归了虚无,还得有些日子才能养回来,越急越没用。
他将体内的气息脉络重新整理平稳,终于睁开了眼睛,意外地跟半蹲在地上的殃君对上目光。
桑连一般不太懂怎么看人眼色,但这次却莫名地品出了一丝特殊的意味。
可他好像并不认识这人,也没觉得熟悉。
他从前爱慕者众多,许是其中一个,这样看他倒也不足为奇了。
桑连冷漠地移开目光起了身,没理会男人,踩着树叶咯吱咯吱地响,往前走去了。
殃君低头沉默,果真不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