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药水味在鼻腔里残留了两天。程小满蜷在宿舍床铺上,月光穿过纱帘在水泥天花板上投出支离破碎的树影。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微信对话框里顾明州那句「周日见」发出幽蓝的光。
他翻了个身,被角蹭到发烫的耳尖。那天包扎时若有似无的触碰像枚种子,随着高烧在混沌的脑海里生根发芽,此刻清醒了反倒觉得荒唐——不过是萍水相逢,倒显得自己像个被花架子砸坏脑子的蠢货。
周日的晨雾裹着青草腥气漫进窗棂时,程小满已站在悦色花艺的玻璃橱窗前。露水在金属门把上凝成珠串,晨光穿透灰白雾霭,将橱窗里错落的琉璃花瓶染成琥珀色。蓝白绣球重新堆砌成云,羽衣甘蓝舒展着缎面般的叶片——全然看不出曾被哈士奇碾作残泥的痕迹。
“比约定时间早半小时。”
玻璃门被推开的瞬间,风铃与温沉的嗓音同时落下。顾明州背对晨光立在收银台前,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腕骨正抵着青瓷花瓶,修长手指将一支鸢尾斜斜插入水中。水珠顺着紫色花瓣滚落,在木质台面洇出深色纹路。
程小满的视线追着那滴水珠,喉结动了动:“怕迷路。”
这借口拙劣得连奥利奥都不会信——花店离青城大学不过两站地铁。余光瞥见顾明州唇角微扬,他立刻转移话题:“今天做什么?”
顾明州却先递过来一份文件,程小满接过扫了一眼,发现是劳动合同。
“……”他没想到对方还真弄了个合同过来,一起递过来的还有签字笔,程小满拿着签字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后递给顾明州,顾明州收下,然后才说:"先认识你的同事们。"
顾明州从抽屉取出一个带着镜链的金丝眼镜,镜链垂落时扫过程小满的手背。少年猛地缩回撑在台面的手,却撞翻了插着洋桔梗的玻璃瓶。水花溅上衬衫下摆的刹那,薄荷香扑面而来——顾明州及时扶住瓶身,浸湿的袖口贴着小臂,透出淡青血管。
"它们比较害羞。"顾明州松开手,指尖残留的温度烙在程小满腕间,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程小满耳尖又开始泛红。
镜片后的眸光扫过他泛红的耳尖,程小满刚要抽回手,腕骨猝然被攥紧。顾明州将他手掌翻转向上,“程同学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掌心处的纱布上,那里还贴着前天顾明州亲手包上的纱布,显然手的主人并不用心,对自己的伤口没有给予太多关注。
纱布与伤口有些粘连,揭开的时候带来的疼痛让程小满咬紧后槽牙,但想到顾明州刚才的眼神他不敢出声,脸都红了。
顾明州扶着他的手,动作轻柔地重新上药包扎,程小满似乎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好了,最近不要沾水。”重新包扎好的手,掌心被轻拍了一下,“记得按时换药,我会检查的。”
程小满乖巧的点头:“嗯,我记住了。”
"二楼冷藏室有三色堇要分装,楼梯在屏风后面。"
旋转铁梯的吱呀声吞没了心跳。程小满攥紧冰凉的金属扶手,抬头望见阁楼玻璃顶棚悬着的干花束。晨光穿透虞美人半透明的花瓣,在顾明州肩头洒下细碎金粉,他正弯腰整理花架,后腰衬衫褶皱随动作牵出流畅弧度。
“冷藏室温度设在8℃。”
顾明州推开磨砂玻璃门,冷雾涌出的瞬间,程小满看见整面墙的亚克力花筒。鹅黄三色堇蜷在冰雾里。
“去掉萎蔫的外瓣,保留五厘米花茎。”
修枝剪被塞进程小满掌心,金属手柄还带着顾明州的体温。他学着对方示范的动作去剥花瓣,指尖却总压到娇嫩的花蕊。第七朵三色堇被摧残得只剩光秃花芯时,身后忽然笼下一片阴影。
“虎口要托住花托。”
顾明州的胸膛几乎贴上他后背,带着薄荷香的气息逼近,呼吸扫过耳廓。程小满僵在原地,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覆上自己手背,带着他轻轻旋开花朵。冰镇过的花瓣贴上掌心,凉意顺着血管窜上脖颈。
低笑震得耳膜发痒,程小满猛地转身,后脑勺撞上身后人的下巴。顾明州吃痛闷哼,金丝眼镜滑落到鼻尖,露出泛红的皮肤。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他眼尾的小痣,随着蹙眉的动作微微颤动。
风铃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
“顾老师,上周订的二十束香槟玫瑰...”
穿着衬衫牛仔裤的女生停在门边,抬起手叩了叩玻璃。程小满趁机退到角落,却听见顾明州淡淡道:“你继续,我去接待客人。”
冷藏室重归寂静时,程小满发现自己在数心跳。指尖残留的触感挥之不去,像有蝴蝶在血管里扑棱翅膀。他强迫自己专注于三色堇,楼梯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你就是小满吧?”
扎着丸子头的女孩蹦上最后一级台阶,怀里抱着的向日葵差点戳到程小满,“我是这里的员工,我叫林棠,顾老师说今天有新同事——哎呀你剪反了!”
程小满低头看着被自己剃成“板寸”的三色堇,耳尖开始发烫。林棠凑过来示范正确手法,她是个活泼的性子,手上活儿不停,嘴上也和程小满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听顾老师说你是青城大学的学生?”
她说着,望向程小满的眼神都钦佩起来,“能考上青城大学,你成绩一定很好的。哎我上学的时候感觉脑子空空就是学不会,还好顾老师人好,给我一份工作,不然我真的要去睡大街了。”
程小满一边跟着林棠学怎么修剪各式各样的花,一边回应着她的话。“你学的什么专业呀?”“经济学。”“那你数学一定很厉害吧,想当年我数学只能考18分……”
……
时间过得很快,中午是顾明州订的饭,虽然牌子logo他不认识,但味道很好。
暮色漫进橱窗时,程小满正蹲在门口给绿萝换水。玻璃映出顾明州与客人交谈的侧影,夕阳为他的身影镀了层金边,在地上拖出修长的暗影。
“今天辛苦。”
薄荷香悄然逼近,程小满抬头看见顾明州递来的纸袋。酥皮泡芙的甜香混着墨香——袋子里除了点心,还躺着本《花艺基础图解》。
“林棠说你学得很快,值得表扬,程同学。”
暮色将门框镀成琥珀色,顾明州松垮地斜倚在那里,金丝眼镜下是浸着夕阳的瞳孔。他的身后花团锦簇,唇角扬起的弧度很轻,却让下颌线凌厉的阴影都融成春水,在程小满眼中,身后的花海都成了虚焦的布景——所有光线都在朝他指节微蜷的右手汇聚,那里还捏着一支粉绣球,容易显轻浮的颜色,却被他衬得恰到好处。
程小满抱着纸袋走向地铁站,纸袋里又多出了一支绣球花,正是刚刚还捏在顾明州手里的那只,他不知道,身后花店二楼,顾明州正透过百叶窗缝隙目送他离去,手机屏幕亮着集团会议提醒。
晚上九点,顾家老宅,银杏叶在暮色中簌簌凋落,顾明州的车碾过满地碎金。铁艺门廊的爬山虎枯成蛛网,门卫躬身拉开雕花铜门,顾明州的车开了进来。进门后,佣人上前为他递上拖鞋,“老爷在二楼书房等您。”
顾明州径直上了二楼,来到书房外敲了敲门,“进来。”顾老爷子出声道。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顾荣海书:“坐吧。”顾明州坐在了老爷子对面,先开口问候:“爷爷,这么晚还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顾荣海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现在我请你都要请不动了。”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开口说道:“昨天在饭桌上你也听到了,跟周和集团的合作你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顾耀能拿下这个合作是他的能耐。”顾明州倚着黄花椅椅背,对此不置可否。顾耀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昨晚在饭桌上按耐不住,就开始炫耀起来。
“你糊涂!”顾荣海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周和集团虽然这些年在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明知道那边有跟顾氏合作的念头,怎么还把这机会给了顾耀。”
顾荣华向来对顾耀不喜,不仅是因为对方母亲以前是个陪酒女,不过勾搭上了顾华也就是他唯一的儿子——顾明州的亲生父亲,要死要活非要娶她闹得名流圈人尽皆知,要不是因为她为顾华生了一儿一女,他才不会同意她进门,但没想到顾耀本人将自己母亲的坏毛病学了个十成十,就是一个没有脑子、目光短浅的蠢货。
顾荣海抬头看着顾明州,知道自己儿子靠不住,他从小就把顾明州当作继承人培养,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顾明州接手公司仅三年就让顾氏更上一层楼,并且不骄不纵洁身自好,一点儿都不像他到处乱搞的父亲和弟弟。
顾明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撑着额头,其实他心知肚明,老爷子把自己叫来绝对不止为了这点儿事,果然,顾荣华紧接着说道:“虽说周和集团现在的掌权人不中用,但他有个女儿,我看过了,人很不错,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有时间你们见一面吧。”
“我看过了”说明在这之前,他已经替他决定了。顾明州眯起眼,食指轻敲桌面。
而顾荣海还在说着:“还有公司的事情才是最紧要的,你那个花店……”
“爷爷。”顾明州站起身,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顾荣海被打断,不悦地抬起头,却发现现在的顾明州已经高大到需要他仰视了,曾经才到他腰间的少年已经是顾氏说一不二的掌权人。
顾明州直接戳破他冠冕堂皇的说辞:“我不认为现在的顾氏需要靠联姻这个手段来往上爬,还有,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好,不劳您费心。”
说完,留下一句“您早点儿休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月光从窗户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成锋利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