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希这样说,是已有计策?”
“计策谈不上,先是想劝您,要不就赶快启程回京城去,让家里帮忙解决此事,您也说了,一件脏衣裳而已,说不定脏衣裳的家里也都是脏衣裳,何必怜悯他们?”
“你愿意在此时此地冒着被我不喜的风险前来提醒我,我也愿意自己冒风险,不让他人学问白费,永无施展的机会。”
罗易忽然觉得,也许柳爚的行为就是所谓的大音希声,看似下策,实为上策。对柳爚自己来讲当然是下策,而对那些满心志气却出身低微的学子来讲,实为上策。
正因为柳家耍弄风云易如反掌,所以更要收束这股力量。
“您有此心胸,民女佩服。”转换了方向,“我们一行人当中,正好有一位,即使犯了法也不会受到惩罚,还有另一位,已经犯下了要被立即斩首的叛国大罪,也许正是您需要的。”
这是芜夙和周冲。
周冲当然没有拿了钱就远走天涯,韦祎亲自去迂回探查过,这人就跟在队伍路径的后面,尾随到了华阳郡。而芜夙是外国公主,已经验明正身,犯了滔天大罪也不会被处死,她犯下命案,不过是增加了大齐与西域谈判的砝码罢了!
死了栾凤,明面上是削弱了柳家的势力,若栾凤是被芜夙杀的,就皆大欢喜,皇帝更会乐见此事。
这段对话,罗易事前可没有跟韦祎打过招呼,怕他不乐意,先与第一相关人商量好,让他没法反对。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里面必须韦祎出力,罗易和柳爚都不想告诉他。
钱氿在厨房门口站着等,而韦祎在愤怒地走来走去,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想好要说什么:“你回去歇着吧,我明天再说。”
“没关系,今天又是我值夜。”钱氿耸肩,向厨房里看了一眼,嗅一嗅:“您在煮姜汤,着凉了吗?”
“给逸希的。”
“这姜都没有去皮,全是渣子,而且您只放了姜和白水,这么糙的东西怎么能拿给姑娘喝?”
韦祎没听见,继续疯狂地走步。
于是钱氿把韦祎那锅姜汤倒了,洗手,重新打一罐子水,老姜去皮,快刀切薄片,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了干桂圆和红枣,桂圆去壳去核,红枣切块去核,放进罐子中同煮一刻钟,离火前加两大勺红糖搅匀,盖上了盖子。
片刻后,韦祎觉得应该去把罗易接回来,钱氿把姜汤罐子递给他。
“这是我的姜汤?”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全面升级的内容物。
“不是。”钱氿否定,一并递给韦祎一个托盘,上面是两个空盖碗和两个调羹,一个大汤勺。
“若是某人有个朋友,一直非常有志气有才能,但是突然有一天大家发现他是个混蛋,你觉得如何?”
“您在说周冲吗?”钱氿问,”他可不是您的朋友。“
“呃!还有他,他是不是已经进了华阳?”
“对的,他在城东的一家张记客栈落脚,住在天字九号上房,毕竟您给了他不少钱,足够吃好喝好。要有什么行动?”
“没有。”
当罗易坐在屋内,喝着精致的姜汤,终于想起了刚才没有和韦祎商量就制定的计策,“你好点了吗?没必要这么生气。毕竟这世上还是男人掌权,民间男人打老婆打妾室打孩子官府都不会受理,可能栾大人只是一位常人罢了,又喝醉了。”
“喝醉了,喝醉了他怎么不用罐子砸他自己的脑袋!可见他是知道被人打会疼,而且他还知道他的夫人打不过他!等等,民间常有男子对夫人拳脚相向?”
“当然了,别说是民间,就算是那些地方官的夫人们,怕是都躲不过,偶尔要赶上一两遭。”
“大齐风气竟然恶劣至此?”
今天太过于毁三观,韦祎猜想,若是他今早睡觉前喝一大碗安神汤,可以把一整天睡过去,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了。
“大齐还算是好的,已经鹤立鸡群遭各国猜忌了,北燕国和南宁国如今还是蓄奴制,西域更是乱,当然,拜我们韦将军的功劳,从前也是蓄奴制的南稞国已经不存在了,那儿的百姓应该给你立个长生庙。”
“可是我家……”
“你家当然没有对夫人拳脚相向过,你们家只是正在准备灭别人的全家而已。”说完了这句事实,看见韦祎脸色更加不好了,罗易赶快补救,“这就是你们柳党的可取之处啊,你们这群人比旁的官员更自律更……文明更……杰出,他们是又敬佩又惧怕,你们是鹤立鸡群的大齐国里面更加鹤立鸡群的人。”
“你这么说,倒是让我觉得稞国之乱也有好处。”
“作为大齐国的商人,我可非常希望大齐国开疆拓土,生意好做。我还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大齐国或者大齐国的体系统一天下哩!”
“怕是难。”
“不一定要打仗去征服,战争只是手段之一,文明更有力量。各国那么惧怕大齐,怕的是百姓看见了大齐国人能安居乐业,都起来造反推翻横行的贵族。就像当年柳虞大人所期望的。”
“你也知道我外祖母?”
“怎么会不知道!”罗易眼睛亮晶晶的,“不管是柳虞还是柳凿都好,堪称天下女子之楷模!”
柳凿长相一般,只看画像甚至有点丑,身高体壮,粗眉厚唇,面有男相,不然也不可能扮作男子在官场拼斗十五年都没人发现。
世人常称,女子楷模如孟母,如昭君,前者教子有方、坚守志节,后者貌美明理,为国远嫁。
“放屁吧,孟母连名字都没有。”罗易立刻说,“她儿子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圣人,连他娘的名字都不肯记下来。”
“我倒是赞同这一点。”韦祎说,他也对那些有名的圣人没有好感,写那么多难背的古文,“你盛赞我外祖母,我这个晚辈与有荣焉啊。”
“可是柳凿并不能彪炳史册,只有成为了柳虞才可以,再过千年,还有谁能记得这么一位女豪杰呢?如今的民间都传说柳卞柳大人的母亲貌丑而跋扈,教子无方,搞得柳大人娶妻无后,却连个妾室都不敢娶。”
“哎?我舅舅没有无后啊。”
“呵,在他们看来,生女儿不算是子嗣。”
“我想,外祖母应该是并不在乎自己被如何议论的。”
“但是我这个崇拜者很介意啊,也替天下间的女子介意。太可怜了,竟只能以孟母为楷模!”
今晚先是头发没干就出门挨冻一遭,后又紧锣密鼓地商议了许久的杀人计谋,然后又回来和韦祎谈论国家文明的问题,都子夜了,脑子很兴奋,别想睡着了。
“我刚才对你疾言厉色的,是因为一时情急,给你陪个不是,你莫要介怀。”
“嗯?”韦祎想了想,“刚才你问我是不是隔墙有耳那段?”
“正是。”
“忒客气,每次都应该我谢你,你又为何要赔礼?”
“真是月亮上来的,”罗易想起了东海郡时,这位韦将军竟然不知道民间打死妾无需坐牢,“你是大男人,是君子,被我一个小女子给教训了,怕你面子上过意不去,心里不爽。”
“我不是君子,而且,那个,窃以为,没有男人是大男人,除非你特指身高体型或者嗯……”
“这就奇了,我记得我堂哥也强调过他不是君子,这是什么师门规矩吗?”
“是也不是,我师父还有壹通的师父都挺讨厌孔夫子他老人家的,君子是孔老夫子说的——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还有什么不妄动,动必有道之类的,鄙人一项也做不到,我估摸孔老夫子也做不到。”
“喔,不是君子也不用自称鄙人,那我们说说大——男人这件事,按照你的定义,都说身高和那什么成正比例,韦公子比寻常人高不少,是不是成正比例呢?”
以后大男人这个常见词有了新的含义。
“什么什么什么的,喝完了你赶快就寝吧,我回去了。”韦祎终止了话题。
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脱掉外衣躺进被窝里预备打坐修炼。
刚才的对话似乎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罗易为什么要在东海给贺顼一条生路。如果风气真的差成这个样子,罗易这样的人应该很孤单吧。
说来讽刺,栾凤冒着全家遭殃的风险都要暴力对待他的夫人,那可是柳爚啊!他还放任韦家族人的孩子被间谍偷走,真是失心疯了!
连柳爚都有可能被人打一下子,可想而知,世间的风气有多差!这么差的风气,在各国之中其实是做的最好的!
“是我的朋友。”生气之余,还有惋惜。
当然,又渎职又自私的人已经没办法作为韦祎的朋友存在了,韦祎也并不想阻拦柳爚的计划。但是,这两次确实都是自己挡了栾凤的从政之路,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是我的错?”
我有错就怪了!我教他去打夫人了?这等卑鄙小人怪不得仕途不顺!
魏清泉还在的时候,她有早锻炼的习惯,韦祎在家里住会被她叫起来切磋武艺。所以,严格来讲,韦祎也与自己的夫人进行过肉搏战。
但那是一回事吗?
就不该在这个时候乱想,内力和心情一样,一阵乱跑,费劲心神把四处流窜的内力归拢回正轨,把精神放在听力和感知上,状态好的时候,可以感到自己与整个院子融为一体,脚步声,私语声,甚至是露水凝结在叶子上,一切尽在意识之中。
并不是每次都能进入到这种玄妙的状态,这好像是一个新的门槛出现在脚下,韦祎现在抬起了脚,但还没有推开这扇门,这道门后面的状态有些吸引人,值得努力一下子。
当然也有捷径,比如,跟某个高手殊死拼斗一番,被打个半死,若是能恢复过来,冲破这道关卡就没问题了。
上次突破,是从稞国一路被追杀回京城的路上,进京前被群殴了一顿,在身上开了几个穿刺伤,坚持到处理完重要事情之后才昏过去,醒来之后,内功的境界竟然突破了!
比一睁眼看见娘亲准备给自己喂药更令人惊讶!
“醒了!可算不用给你换屎尿垫子了!”柳不寒看见昏迷了八天的儿子睁眼坐了起来,非常开心。
经过柳不寒这么一说,韦祎才察觉自己在被子里除了必要的绷带之外并没有穿别的了,而屁股下面有一块湿乎乎的棉花垫子。
“娘!您出去,我没穿衣服!”
随即想起了晕倒前,看见的魏清泉的灵位。
闭眼躺回去,“一定是我睁眼的方式不对。”躺下时扯到身上的刀伤,一阵呲牙咧嘴。
“别想了,这就是现实,快起来看看宓儿。”柳不寒拍拍儿子瘦了太多的脸,行军一定是吃不好,回来的路上算是逃窜,又因为昏迷饿了八天,只能灌下去糖水和米糊糊,能不瘦吗?
那就接受现实,总的来讲,这段连个小挫折都谈不上,生活还要继续。
韦寅听说儿子醒了,步履匆匆跑到韦祎的房里,没等他开口,就听见床上的儿子说:“爹,您怎么胖了这么多?和我一起回来的倒霉皇子呢?”
“小祎,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不能注意点别的?”
“哎呀爹,您是越来越胖了,在家住时我都没注意到,出去一段时间回来就特别明显。”
“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待在桌子后面,一直待到夜里,换你你也胖,你小子别得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瘦得像竹竿子似的,一过四十就发福,你也逃不过去!”
“别听你爹的,他早就开始发胖了。”柳不寒在旁揭穿,“要不是前些年儿子要回京城来,你紧急减重,儿子十五岁就能看见个胖爹了!”柳不寒立刻揭穿。
“那个,倒霉皇子呢?”韦祎提醒。
韦寅知道儿子在问什么:“放心,皇帝不会杀他,已经拟旨封他为侯爷,过几天就是册封典礼。”
“稞国?”
“现在是南境军过去,妫姓封国也派兵支援,只剩最南边还有几块小地方,很快结束。至于打下来之后要派谁管,朝堂上正吵着,还没有定数。”
“那,承亲王呢?”
“当然是完蛋了。”韦寅说,“快起来吧,起来吃饭,刚醒要吃些肉,才能补血。走啊,还等什么呢?”
【注释】“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引用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此处引用不代表本文世界观与真实历史一致或不一致,以正文中所述为准。【原文】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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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夜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