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微亮,天幕便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的雨线从窗扇外飘落进来,将桌上的书页尽数湿透。
卫约素一早起来就觉得头疼得厉害,身上也不利索,但具体也说不出哪儿难受,只觉得心理惴惴不安,似要发生什么一般。
徐霁白衣服上的刺绣已经绣好了,卫约素想找个机会,把东西送给她。
有些话,她们身为女子不大好说,但他见了,瞧见自己的心意,便应该懂了。
可惜,下了这么大的雨,他一向夜里睡得不好,尤其是夏日,整日里他的眼下一片青黑,好不容易今儿下了雨,卫约素也不想这么早去打扰他。
刚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个丫鬟便冒雨跑了进来。
“卫姑娘,先才卫府有个小厮过来,说卫夫人害了大病,让您赶紧过去呢!”
丫鬟话音一落,卫约素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便又来了。
卫夫人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给她使得绊子实在太多了,卫约素想了想:“她害了病,就去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丫鬟一时哑口,她是卫夫人派来专门用来盯梢卫约素的。这次那小厮过来说,无论如何,务必让卫约素过去。
卫约素不再搭理小丫鬟,谁知她道:“听说徐公子也在哪呢,好像是为了姑娘的婚事,奴婢临走的时候,发现卫老爷同徐公子争了起来。”
小丫鬟慌慌张张,不怎么敢撒谎,边说边要走:“夫人病得厉害,卫府又吵得凶极了,哎呀,姑娘您要是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卫约素关心则乱,徐霁白并不是一个会沟通交际的人,单刀直入奔向卫府,闹得人仰马翻也不是没可能。
可她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让府里一个信得过的丫鬟去徐府寻他,得到徐霁白并未待在府邸里,便慌慌张张地跟着小丫鬟走了。
软轿从府内抬了出去,风雨很大,吹得小轿子摇摇晃晃。
临府,在高阁之上的轩窗内,一只黑鸦低垂着脖子在啄食着什么,突然啼叫一声,飞向高空。
“姑娘,您快进来吧,我刚走的时候,老爷还跟徐公子闹得厉害呢!”
卫约素身边的丫鬟撑着油纸伞,饶是这样,还是被雨淋了一大半,刚进门,只见卫府安静齐整,哪里像丫鬟所说的那般?
卫约素只觉得自己被骗了,还未来得及转身,漆黑沉重的木门便如一张会吃人的嘴一般,慢慢阖上。
粘腻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卫约素站在房檐下,天井中的雨如同密布的银线一般串联起天地,从乌黑的廊檐里走来一行妇人。
为首的正是卫夫人,杜悯儿小心地搀扶着她,瞧见卫约素,有些看好戏般地抬了抬眉。
“你如今倒是架子大,还需让我派人三请四邀才愿意过来,当真是好大的谱,你还有把我当作是母亲吗?”
卫夫人被搀扶着坐在正中的圈椅中,细细地端看着卫约素。她真蠢啊,仇人之女养在自己膝下,这么多年她竟然没有发现?
倒苦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昨夜里,卫夫人让杜悯儿陪她一道歇息,当她听到悯儿年幼时跟她们挤在破破烂烂的小屋,还要担心老鼠来咬脚趾,便心疼得不行。
七八岁!正是一个孩子需要得到关心的时候!悯儿竟然遭受了这么多罪,而那时呢,卫约素每日吃喝不愁,身上衣裳也是扯得时下最新的料子,还有名师为她传授琴艺。
卫夫人一想到那贱人竟然敢在山神庙偷换她的孩子,心都快怄得吐血!更别说她还替她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这事儿,卫夫人仍瞒着掖着,扼住一切的口风,生怕传到卫老爷耳里。
卫老爷这些年便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姓杜的贱人,若是被他知道那贱人还给他生了个孩子,那还真的是有的闹腾了。
因此,她要尽快把这事儿了毫无声息地给处理了,然后再将她的悯儿给接回来。
“跪下!”卫夫人命令刚下,便蹿出几个膀大腰粗的婆子,气势汹汹地走向卫约素,将她整个人压下去,膝盖“砰”的一声,磕在地上。
卫约素经历了上辈子,哪儿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只是不懂,为何又突然到了这一步?难道是徐霁白那又出了什么岔子?不然杜悯儿没有玉珏,是万不能认亲的。
她这般冷静,倒是让卫夫人有些诧异。
卫夫人,起身,她走过去,瞧着卫约素瞧了又瞧。
猛然问道:“你知道我今儿来找你何事?”
卫约素也懒得再跟她装腔作势,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伪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么多年,你哪天不是心情稍差便要对我喊打喊杀。我挣扎有什么用吗?”
可卫夫人不这么想,毕竟她在接受抱错之事上,状如疯癫,可卫约素,一个年纪比她轻那么多,又没什么阅历的人,凭什么这般冷静?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浮现。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是了,不然为何突然搬出去,要离自己远远的?为什么要同扬州城适龄人士相见,不就是想早点把自己给嫁出去,好早日跟自己撇开关系?
卫夫人内耗了这么多年,也难受了这么多年,如今真相给她当头一棒,她满身鲜血还没喘过气来,便又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卫约素自然是知道卫夫人向来就是一个情绪上头,便不管不顾的人,她不敢承认,只道:“你一向亏待我,事事打骂责怪,我在卫府哪里有能活下去的机会?早点走,难道不对吗?倒是你,我留下你看我不顺眼,我走,你又觉得不安心。卫夫人,您自己想明白没?”
崔启蕙怒极,恨不得跑上去狠狠掌嘴,可她气血两亏,强烈的情绪波动让她差点昏倒在地,好在杜悯儿在一边将她搀扶了。
杜悯儿还是第一次在卫约素面前这般得意。
原来她卫家的身份是偷用的她的呀,没有了往日的光环,如今瞧她只觉得和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除了那张脸。
可过了今日,她纵使生得再貌美又能如何呢?
她朱唇轻启,声音亦如往日那般温柔:“娘,她占了我的位置,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如今不对您磕头感谢也就罢了,还敢跟您顶嘴,我们惩罚她吧!”
杜悯儿温柔道:“她这般无礼,不就是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吗,咱们把她给嫁出去,嫁个一个泼皮无赖,你看她这辈子还怎么得意!”
这貌似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卫夫人的眼里重新有了光,她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卫约素。
卫约素像到上辈子嫁给孙老四的场景,整个人忍不住颤抖。
“你们不能这样...”她惶恐,恨不得从这挣脱了去,可整个胳膊都被婆子们压制着,动弹不得。
卫夫人气血两虚,常年双手冰凉,当划过卫约素的面孔时,如同刀子一般舔舐着皮肉。
卫约素不由打着冷颤,她勉强镇静道:“我也是卫老爷的孩子,你这样,他知道吗?”
这句话犹如一滴水溅入油锅之中。卫夫人一直忍耐着,甚至跟自己洗脑,可卫约素的话却戳破了她最后的幻想。
杜悯儿在一瞬间,发现卫夫人周身的气场变得尖锐,如同一个从深宅之中放出来的疯妇,眼睛猩红,脖颈绷着青筋,杜悯儿吓得无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她以为卫夫人一定会在此刻掐死卫约素,可是她没有。
她站起身,垂眸道:“你说得对,你也是她的孩子。”
卫夫人慢慢走着,却如同幽魂一般。
雨幕连连,可她连伞都不撑,也甩开了要过来搀扶她的嬷嬷,她走到天井中,昂着脸,任由雨丝落在她脸上。
好久,直到她情绪舒缓了,她才湿漉漉地走到卫约素身边。
蚀骨的寒冷让卫约素打了个寒颤。
卫夫人这几日情绪早就分崩离析,若不是有杜悯儿在她身边陪着她,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心里有太多的苦楚没地方说。
卫家是她要嫁进来的,卫怀文也是她用了手段才得到的。
然而,她这一辈子,却过得像笑话。
携巨额嫁妆倒贴嫁给了卫怀文,却不受他喜爱,日日眠花卧柳,多少人在背后看她笑话啊,甚至连崔家在教育后代子女的时候,都说不能学做她这般的女子。
然后...她自以为的孩子生得像那个贱女人,名字也夹带着那个字,气度也像。
崔启蕙日日看得心塞,直到这几日,她才发现,卫约素竟真的是那个贱女人的子嗣。
何其可笑。
她颠来倒去,说了很多。
卫约素越说越心惊。
崔启蕙的精神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最后她俯下身子,声音温柔看不出半点异样,轻道:“你说,你和你娘害了我一辈子,我怎么能让你好过?”
“嬷嬷。”
“奴婢在。”
卫夫人转身,欲往悦君阁去。
她面无表情,口中说的话确实如同利刃一般:“我记得城郊有一户人家叫孙老四,好像刚赌输了不少银子。”
嬷嬷不知夫人欲要作何,不敢轻易搭话。
可卫约素在听到孙老四名字的时候,整个人如同砧板上的鱼一样翻动,但又被婆子们给压了回去。
卫夫人轻描淡写道:“他年岁不小了,还没娶亲,我看他可怜,给他送个女人。”
她回头,望着地上的卫约素,笑得灿然:“今晚就让他做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