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有一瞬间的后悔。
宋也川早已不是昔年的宋也川,他的执念让他一息尚存,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他的自毁之心。他已从昔日庙堂之高,坠落于地狱深处,仅剩的理智也放于烈火之上灼烤。他早已不在意自己是生是死,若能速死,只怕他求之不得。
温昭明对着宋也川伸出手去。
面前的玉手白皙匀长,带着淡淡的玫瑰花清香,指腹白皙而带有健康的血色。宋也川迟疑良久,终于将自己的左手搭在了温昭明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而温昭明的手却热得可以融化一整个冬天。
温昭明用了几分力,将宋也川拉了起来。
“浔州在我的封邑西侧,我的车驾也会路过。从明日起,由我来押解你。”温昭明扬了扬宋也川的那本泛黄的残页,“这本书,若你能活着到浔州,我便收下,若你死了,我便把它和你一起烧了。”
宋也川想说,公主乘马车,他徒步只怕很难追上。可话至唇边,他到底没有开口。活着是这样难的一件事,而死又这样容易。他曾以为的近在咫尺的解脱,却在此刻被眼前这位年轻女子将期限延长。
那本被公主握在手中的残卷又回到了宋也川的手中,上面隐隐的花香甜美而清馥。温昭明叫了一声冬禧,便有侍女推开门走了进来。
“在馆驿里给他找个空房间,准备一身干净衣服,再找个医家替他看看。”冬禧摆了一个请的手势,宋也川对着公主的背影长身一揖。
半个时辰后,温昭明皱着眉听太医说起宋也川的伤口:“他两个月前受了极重的内伤,只因不曾仔细将养,如今已伤及心肺,高热不退。他的右手手筋已断,又不曾包扎,遭外力磨损严重,断掉的筋脉已经不能续上。日后怕是连持箸都难。他曾经断了一根肋骨,虽然已经长好大半,但长得位置不正,每逢阴雨难免作痛……”
每说一条,温昭明的眉心便蹙得更深了几分,等太医说完,温昭明冷笑:“东厂的人越发有本事了,不光私设牢狱,更乱用私刑。”她当初看到宋也川的样子,隐约猜到东厂的人在宫外用了刑,只不成想下手如此之重,以上这些伤痛,若是真等宋也川流放到了浔州,只怕早已成了枯骨一具。
温昭明靠在椅背上,淡然说:“给他治,用药走我的私账。他的手也要好好包扎,能有点作用就比彻底废掉要好。”
*
翌日清早,押解宋也川的番役宿醉酒醒,看到宋也川踪迹全无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原本靠着槐树的黑衣中年人阔步走到他面前,他一身短打劲装,亮出鱼符:“你押送的那个人,从今日起由公主府押解,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可……可……他是生是死我全然不知,回去该怎么复命?”那人的眼珠微转,说话吞吞吐吐。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生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这种事你们做得多了,比我熟。”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抛到他怀中,“公主赏你喝酒的。”
看到银两,番役脸上露出喜色,忙点头应承:“懂了懂了,多谢大人。”
而馆驿之中,宋也川艰难地睁开眼睛。
骨缝中旧伤丝丝缕缕的痛,他只觉得呼出的气体都滚烫起来。视线过了很久才渐渐清明,他看见了灰色的帐顶,身上的衣服被重新换过,手腕上的伤口也被人重新包扎。宋也川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你醒了?”宋也川转过头,看到了公主身边的侍女冬禧,“太好了,你睡了好几日,连殿下的行程都被耽搁了。若你觉得好些了,咱们便能快些上路了。”
公主在等他醒来。宋也川捕捉到了这一信息。他偏过头低低咳嗽两声,“我好多了。劳殿下废心了。”
冬禧为他端来了药碗:“太医说你伤的重,不敢用猛药,你先喝着吧。公主吩咐过了,你若是醒了,我们下午便启程。”
宋也川知道自己只怕支撑不住长途跋涉,可他依然点头说好。
过了午后,宋也川倒是可以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只是脚步虚浮,不过几步路,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走到馆驿外,他站得很直,等着番役来给他上枷锁和锁链。可馆驿外,公主府的府丁们垂手肃杀而立,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不敢让公主久等,宋也川跟着众人默默走到马车侧面站好。
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撩开,温昭明疑惑:“你怎么不上来?”
宋也川明显怔忪了一下,他迟疑了一下,下意识环顾四周,想确认公主在和谁说话,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不苟言笑,倒是冬禧推了他一把:“去啊,殿下在叫你。”
“殿下,”宋也川缓步走到车架前,轻声说,“我不能上去。”
“嗯?”公主的这一个单字像是从她的胸腔中发出的,带着一丝娇柔的鼻音,她的单手托腮,以一个十分舒适的姿态看着他,睫毛扇动宛若蝴蝶振翅欲飞。
“也川自开蒙起,便知道有错当罚的道理,既然有错,受罚是情理之中。若是贪图安逸,企图规避刑罚,有违也川多年所学。”
宜阳公主的目光将他上下扫视一番,从他裹着纱布的手腕,再到脸上仍发热的红晕。她从没有见过像宋也川这样耿直得近乎犯傻的人。
“此处离京城千里之遥,除你我之外又有谁会知道?”
宋也川顿了顿,眼睫轻垂:“也川的父母,在天上也会看到。”
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正是一年之中最为橙黄橘绿的时刻。鹿州的秋阳把万物都映照成了金黄。银杏灿烂如金,宋也川一身白衣,乌发束起于脑后,若不是额头上碍眼的刺字,人人只觉得他是举止翩翩的书生。他的孱弱,又为他增添了一抹别样的风骨。
“你说有罪当罚,那自然有功则奖。”
“是。”
温昭明拿起一本书摇了摇:“我有文意不通之处,你愿不愿意上来给我讲讲?”
那是一本《吕氏春秋》,他轻声说:“是。”
宋也川撩起衣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马车里摆着一张小案和两个软垫,小案上也放着一个香炉,除此之外还有些时令水果与零食。温昭明手里拿着一本书,想来是等他时用来消磨时间看的。公主的东西每一样都是精致的,就连坐在身下的软垫,都是用兔毛织的。
宋也川的坐姿很拘谨,或许他从来都不是放旷的人。马车辘辘地行动起来,他便端正笔直地坐着,连视线都不曾摇动分毫。马车里燃着一盏**琉璃灯,火苗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照在他空濛的眼睛里,在如此明亮的灯火中,他的眼睛像好看的琉璃珠子。
“殿下请说是哪一章。”
温昭明其实并不喜欢看这些文绉绉的书,可既然想把宋也川骗进来,她只能出此下策。她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指着标题说:“这一章。”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看了一眼题目,随后收回目光:“这一章讲的是昔日楚庄王问一个会相面的人,为什么他可以看出每一个人的性格。他说他并非擅长相面,而是通过此人结交的朋友推测出他本人的品性。以此来规戒人君,亲贤臣远小人。”
“那你说,”温昭明托着腮问,“我皇父身边,到底是贤臣多,还是小人多?”
“殿下,”宋也川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我只为殿下讲解书中典故,却不可妄谈国事。殿下是公主,多听国事并没有好处。”
大梁国并不喜欢公主参政,前一朝时少帝年幼,有一位夷陵公主与驸马一道把持朝政,被少帝视为眼中钉多年,在亲政后,驸马被处以极刑,公主贬为庶人,死于幽禁之中。因而明帝登基后,三个女儿都没有学过太多和政治相关的东西,年长的公主成婚后,驸马也只许领五品之下的闲职。
温昭明知道在父皇心中,公主们参政是大忌。可若她始终远离政治,便会如同几个姐姐一般被父皇随意的指婚。温昭明并不想嫁人,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兄长们政治博弈的尺码,不管是联姻给哪个世家,还是嫁与外藩和亲,这种性命不由自己左右的感觉会让她感觉非常的不安。
她意兴阑珊地想着,宋也川却对着她拱手:“书中的内容也川已经讲完了,还请公主让车马停下,也川随车步行即可。”
温昭明啧了一声:“急什么,我还没问完呢。”而后随手又指了另一页:“这篇。”
知道她没有认真听,宋也川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情绪,顺着她纤纤玉指指向的地方,他继续温声说:“赵国有一名叫赵鞅的君王,有一位名叫周舍的大臣每日带着笔墨记录赵鞅的一言一行。后来周舍病故,在一次宴会上,赵鞅痛哭说自从周舍死后,再也没有人如他一般规劝自己的言行了。”
听着他温润的声音,温昭明的思绪又飘得远了。上一次听他讲论文章,还是三年前在报恩寺中,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中,低哑而动听。如今他虽未行冠礼,却早已变完了声音,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鲜少有抑扬顿挫的时候,和他的人也很像,总会让人感觉安宁。
书中的内容宋也川很谙熟,因此虽然口中的讲述未停,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宜阳公主身上。
灯火葳蕤,她头上的翟凤衔珠簪光华璀璨。和当年在报恩寺中的萍水相逢截然不同,这般璀璨耀眼的东西才更能衬她。宋也川没有过多的把目光留在她身上,宜阳公主是在救他,她想让他活着,这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的疑惑,他身上还有哪些,让皇上或是皇家更在意的东西么?
与死人相比,他也不过是多了一口气罢了。
肉/体上的伤痛或许可以稍抵灵魂上的切肤之痛,可若是肉/体上的疼痛没有了,宋也川只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中炙烤。那一日,宜阳公主问他恨不恨,他说了假话。
他不愿意去恨眼前那个春花般曼丽惊艳的公主,却无法不恨供养她的王朝,无法不透过她的璀璨耀眼,窥视到王朝主人一念断人生死如斯恐怖的权力。
默默说:是个甜文,是个甜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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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