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秋雨过后,京市的夏季已近尾声。走在校园里,林荫道上全是密铺层叠的梧桐树叶,半绿不黄的叶片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吱的响声。
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教学楼恢复了往常的热闹,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师生出入。
柳白茶胳膊夹着一本商法精粹,步伐轻快地走进一个空教室,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他把书包里的电脑抽出来,放在桌上打开。
几天前成绩出来,他通过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的客观题,正在准备十月中下旬的主观题考试。
其实他备考的时间不是很长。算上上学期的琐碎时间,这学期开始到客观题考试,认真备考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个月左右。不过他平时上课就很认真,基础好,所以通过考试并不难。
不过,最近他确实很忙。一方面他要准备不久之后的主观题考试,另一方面,他还要参加秋招。
因为免去了租金,他的生活压力减小了不少。再加上最近事多,所以他没有再接家教兼职,只是依然和上学期一样,晚上去咖啡店兼职。白天备考和准备秋招需要的东西。
窗户开了一道缝,清爽的风透进来,夹带着草香和土腥气。
伴随着那道风一起传进来的,是一道同样清透的声音。
“白茶。”
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肖时光从教室后门迈了进来。
他今天穿着黑色高领针织衫,下摆随意地别在直筒牛仔裤的腰际。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喷香水了,柳白茶能清晰嗅到淡淡的沐浴露味。
柳白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肖时光在他身边坐下,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本书:“我一间间教室找过来的。”
柳白茶:“……”
一想到自己每天忙得晕头转向,而肖时光根本不用烦心找工作的事,柳白茶就有点来气。
他撇撇嘴,依旧盯着电脑屏幕。“我要学习,没时间陪你玩。”
肖时光一只手将书展开,眼睛却依然黏着柳白茶,往他身边靠了靠:“谁说我是来找你玩的?我也要准备主观题考试啊。”
“……知道了。”柳白茶伸手把肖时光的头从自己肩上移开。
“那你赶紧看书。”
肖时光老实了点,他撑着头,将视线聚焦到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
一小时后。
“今天中午去哪儿吃饭?”肖时光又把头探了过来。
柳白茶目不斜视:“我下午去食堂。”
“别去食堂了,我们去校外吃吧?”肖时光将手肘搭在柳白茶肩上,“听说东门新开了一家意式餐厅,那里的蔬菜浓汤做得特别正宗。”
柳白茶:“不去。”
“天天吃食堂,吃不腻吗?”
“嗯。我觉得食堂挺好的。”柳白茶语气认真。
其实柳白茶倒不是有多爱食堂,只是他不想再让肖时光请客。每次两个人出去吃饭,肖时光连账单都不让他碰,每次都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地结账,事后还不收柳白茶发来的红包。一两次也就算了,每次都是这样,柳白茶总有种自己在蹭吃蹭喝的羞愧感。
肖时光定定地盯着柳白茶看了一会儿,语气也认真起来:“看在我生日的份上,你就陪我去吧?”
柳白茶反应得很快,白了他一眼:“你一个月过一次生日是吧?”
见忽悠不过去,肖时光开始想要耍赖。现在正好是下课时间,他瞅了一眼教室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抱住柳白茶的手臂:“亲爱的,你就陪我去吧,嗯?”
那三个字音量巨大,让柳白茶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透过教室的后门,他惊恐地看到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正向里面张望着。
肖时光眯了眯眼,口型似是又要重复那句话。柳白茶忙低下头躲在他身后,压低嗓音快声道:“我知道了,你别喊了!”
*
那么兴致盎然的肖时光,在餐厅里坐下没多久,接了个电话就说要走了。
柳白茶看着一桌子的菜,有点发愁。“你吃点再走吧?这些菜都不方便打包,我一个人吃太浪费了。”
肖时光歉意地解释道:“抱歉,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比较紧急。”
柳白茶心里一惊,腾的一下站起来,抓起桌上的手机走出来:“是阿姨情况又不好了吗?我也跟你一起去。”
肖时光怔了怔,连忙伸手拦住他:“没事的。”
看着神情困惑的柳白茶,他温和地笑笑,双手扶着柳白茶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去:“别紧张,没那么严重。只是我妈又开始神志不清了,我去安抚一下就好,你就别跟着过去了。”
看着神色如常的肖时光,柳白茶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知道了……那你快去吧。”
“嗯。”肖时光弯起眼睛。
……
为了不浪费食物,柳白茶几乎把桌上的饭菜都塞进了胃里。他有点难受,扶着桌子站起来,挪步走到结账处掏出付款码,冲收银员扯出一个微笑:“你好,我是7号桌的,我要结账。”
年轻的收银员姐姐从电脑后探出脸,嫣然笑道:“你朋友已经结过帐了。”
柳白茶:“……?”
他明明从进来起就一直和肖时光在一起,肖时光走的时候他也盯着。
肖时光到底是什么时候结的帐?
见他一脸问号,收银员微笑着指指手机,提醒道:“我们老板和肖先生是朋友,肖先生是在线上付的钱。”
柳白茶:“……”
*
离开餐厅后,柳白茶没急着回学校。他胃有些胀痛,便拐进不远处的公园,打算四处走走,消消食。
秋季的午后,阳光还算暖和。公园里零星有几个人,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他们早早换上了长褂长裤,要么在长椅上坐着聊天,要么几个围成一圈下象棋。
公园中央有一处喷泉,泉眼汩汩喷出沁凉的水柱,哗啦哗啦的声音富有韵律,听起来让人心情畅意。
柳白茶嗅到了流水清冽的味道,不自觉地朝喷泉处漫步而去。
肩上忽然一沉,猝不及防的重量让身体向前一倾,他感到胃又开始顺着食道泛起恶心。
耳边听到吊儿郎当的声线,令人想一拳挥上去。
“白同学,真是好久不见啊。”
耀和眨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许是在阳光照射的缘故,那双猫眼石般的幽绿眸子很是透亮,深黑色瞳孔狭窄成一道缝,看着倒真像是猫科动物的眼睛了。
他手里握着一杯冰咖啡。塑料杯身里的冰块在奶棕色里浮沉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咖啡杯的包装是柳白茶再熟悉不过的款式。
柳白茶蹙眉,抬起手肘推落肩上的禁锢,语气不善道:“走开。”
耀和还是照常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不仅没走开,反而再次勾住他的肩,强行揽着满身抗拒的柳白茶朝前面走去。
他在喷泉外围的栏杆前停下脚步,看着涌动四溅的水花,似是不在意般闲声问道:“听说你和肖时光在一起了?”
柳白茶终于挣脱他的手臂,喘着气,站得离他远了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耀和对他的冷漠并不气恼,只是轻声喃喃道:“看来你是真的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啊。”
“不管是哪一句……”
柳白茶没接话。他知道耀和指的是什么,但时至今日,他已不想从他人之口听到这些。于是他抿了下唇,转身就准备离开。
手腕被捉住,同时耳畔传来急促的声音:“柳白茶,你就不想知道肖时光以前是什么样子吗?”
“……”
见柳白茶头也不回,只是缄默地站在原地,耀和终于不再平静。不甘和焦躁让他心慌意乱,他几乎是没怎么经过思考就说了出来:“难道不管他做过什么事,你都不好奇不在乎吗?”
柳白茶咬了咬唇。
他当然好奇,也当然在乎。
因为那是关于肖时光的事。
但是肖时光答应过,会慢慢让他了解自己。所以,如果现在他忍不住去问耀和,就像是背叛了那份坦诚。
看着那道沉默的背影,耀和逐渐意识到什么,心也愈发慌乱。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所以再也无法维持那副无所谓的姿态,也难以坚守对朋友**的保全。
明明他不想说的。
“肖时光的友善都是装出来的。”他听见自己说。
“以前高中的时候,他的性格是出了名的差劲。”
“高中的时候,除了我们三个以外,他还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叫冯琪。但就因为一句话不合他心意,他就把那个人打了个半死……”
他扳过柳白茶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急切道:“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待在那种情绪不稳定的人身边?”
柳白茶静静地注视着那张恳切的脸庞,仿佛在观察什么。良久,他笑了一声:“你不是一向只找乐子的吗,怎么突然这么认真?”
耀和的眼睛睁大。
面前的人看不出一丝疑虑惊惧,清隽秀气的脸上扬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自然而纯粹,仿佛只是和朋友闲聊时,听到某个与自己无关的有趣话题。
没等他理解状况,柳白茶便再次淡然开口:“之前我不理解,为什么你能对什么都不在乎,故意做那些惹人讨厌的事,只为了所谓的‘有趣’。”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平静地说。“‘即便认真也不能遂愿’,其实你是怕这种挫败感吧?”
耀和怔愣地看着他,感觉内心仿佛被锋利的东西击中,艰酸感逐渐蔓延为刺痛。
柳白茶轻声道:“你觉得肖时光虚伪,但至少他会认真争取自己想要的。我知道他善于隐藏情绪,有时候阴晴不定。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慢慢学着袒露心绪,对我说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所以我愿意等他讲给我听,无论是当下的心情,还是以前发生的事。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做出自己的判断。”
说完这些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耀和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的光亮,他沉吟不语地看着柳白茶,早已松开的手垂在身体两侧。
过了半晌,他的脸上重又露出笑容。但不同以往的玩世不恭和散漫无拘,这次的笑是发自于真心,干净而洒脱,带着些许的遗憾。
“第一次对你心动的时候,就不该放你走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他诚恳地看向柳白茶:“之前那些事,是我做的不对,抱歉。”
柳白茶轻轻点了点头,但内心想着另一件事。
其实对于刚才那些话,他自己也很惊讶。在此之前,那些想法只是朦胧地萦绕在脑内,他虽然知道,却并不十分清楚。而此刻,这些想法被尽数梳理成明确的话语,也让他对自己的感情更加明了。
所以,他现在很想见到肖时光。
哪怕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无言的陪伴也好。
他想,就像肖时光愿意为了自己而慢慢改变,自己也应该鼓起勇气,主动走向肖时光,而不是总等待对方朝自己伸出手。
于是他简短地道别,毫不犹豫地奔向路边,挥手招了辆出租车,急切地对司机说出医院地址。
……
*
肖时光从恢复安静的病房里出来,疲惫地坐在走廊的连排长椅上。
靠着墙,那张美丽的脸微微仰起,凌厉利落的下颌线连接着脖颈,勾出错落有致的流畅线条。
头顶的灯光寂静,柔和的光圈如波纹般晕散开,洒在黝黑深邃的瞳仁里,映照出茫然的光点。
他静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尊任人临摹的雕塑,渐渐和白墙融为一体。
电梯“叮”的一声,在安静的环境里很是突兀。
他没有动。
同楼层还有其他的VIP病人,现在正是午饭时间,应该是他们的家属过来送饭。
虽然病房可以提供营养清淡的餐食,但承载爱意的家常菜有时比药物还要有效。
脚步声朝着这边响起。
是隔壁病房的家属吗?或许应该起来打个招呼,那个阿姨给他们送过几次吃的,人很善良。
肖时光盯着顶灯,心里这样想。但身体依旧胶固在座椅上。
但是今天真的有点累,还是算了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向走廊深处传来,最后在他的身边停下。旁边的座椅向下压了压。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调整好状态,扭过头,笑容洋溢地看向身旁的人。
但在看清那人的脸后,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语气惊讶:“……白茶?”
“你怎么来这儿了?”
柳白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是有点担心你,就自作主张过来了。”
他抿了抿唇,补充道:“你放心,我不进去添乱,只是想陪着你……”
“白茶。”还没说完,肖时光突然轻声叫他。
“嗯?”柳白茶看着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有些不安地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
“我妈她……好像开始忘记我了。”肖时光喉结滚动一下,声音渐渐哽咽。
柳白茶心里一沉,感觉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那些提前构想好的词句在这种情景之下显得生硬而薄弱,他咬了咬唇瓣,俯身抱住那个摇摇欲坠的人。
“没事的。”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肖时光没想到柳白茶会抱过来,有点惊讶。但他身体没动,安静地侧脸靠在柳白茶的颈侧。
他看着肩膀尽头那一小块凸起的肩胛骨,心想,怎么会有人这么瘦呢?
简直是世上最瘦削的怀抱。
他抬动手臂,用力环住那具单薄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入柳白茶的颈窝。
……
不知过了多久,柳白茶听到耳边响起低哑的声音。
“其实我想过会有这一天,但一直以为自己不会难过。”
“之前一直对婚姻和家庭懒得经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突然在意起丈夫的婚外情,闹着要离婚,还非要争夺儿子的抚养权。”
“我还以为她一夜之间觉醒了母爱,但其实她还是为了自己。我爸一提出给她房车和股份,她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苦笑一声。“可是现在变成这副样子,钱再多有什么用呢?”
“明明不应该再对她有任何感情了,但一听到有人说她坏话,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怒火。事到如今,给她出钱治病还不够,还盼着她能一直记得自己……我可真贱啊。”肖时光自嘲道。
柳白茶的心颤了颤。
他又想起母亲那张蒙着油烟的脸。
日复一日地将孱弱的母亲护在身下,咬牙承受那些残暴的拳脚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一直保护的人,真的爱自己吗?
如果爱,为什么身处火坑还要把自己生下来,为什么能忍心让自己去承受那些殴打?
但看着细心照顾着自己的母亲,他又实在无法得出对方不爱自己的结论。
或许人就是这样复杂而矛盾的生物,既有懦弱自私的一面,也有无私伟大的一面。
一辈子只顾着自己享受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里,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那个曾被自己抛弃的儿子。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别这么说自己。”柳白茶轻声说。“我觉得阿姨肯定也是爱你的,不然她不会这么长时间只记得你一个人。她一定和药物的副作用斗争了很久。”
“嗯。”肖时光在柳白茶耳边短促地应了一声,带着瓮重的鼻音。他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尾音下坠。
颈侧的皮肤沾染了一小片湿凉。
*
回去的路上下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雨,车上没有雨伞,两人带着一身的湿气回了家。
肖时光从热气氤氲的浴室走出来,头上搭着一块洁白的毛巾,黑色的睡衣领口晕湿了一小片。
他走到沙发旁,紧挨着柳白茶坐下,将身子贴了上去。
细碎的头发触及肌肤,滑过耳后,顺着脖颈向下延伸出一路热烫的湿意。
修长的手指拂过颤动的喉结,挑开领口的扣子。胸前先是一凉,接着又被鲜明的热意拢住。
“你头发还在滴水,会把沙发弄湿的。”
柳白茶压下心中的燥热,偏了偏头,把桌上的瓷杯往肖时光面前推了推。
“喝点这个,驱寒。”
“我爱你。”清晰而湿软的声音钻入耳朵,尾音沙哑。
“白茶,一直陪着我吧。”
圈住杯柄的手指蜷了一下,随后从中抽离。
“我会的。”
……
雨后潮湿的土腥味,窗台上时断时续飘来的薄荷香薰味,发丝和颈窝里藏着的海盐味,舌尖上残余的甜酒味,皮肤上淡淡的沐浴露味……
各种复杂而好闻的味道彼此融混在一起,交织弥散在卧室的空气里。
窗外的世界秋意渐浓,床上的春意旖旎流淌。
指腹划过起伏的脊背,描画出一道蜿蜒晶亮的细线。从珠白光洁的脖颈向下,四处散落着艳丽的嫣红。
肖时光虔诚地演奏着指间的温软,如同拉动一把手感温润的小提琴,推拉着爱人的身体。他充满爱意地轻抚挑弄着琴弦,聆听琴腔中漫流出的婉转与短促。
潮水聚拢又散开,推至顶点又震颤着落下,周而复始,不知疲倦。人也逐渐像暗室里不灵光的时钟,在时间的浮沉中,忘记所有的意义。
他们正在变成这世间最柔软的两条小毯子,将对方温柔地包裹进自己的身体。
正文完结啦~感谢各位的陪伴(熊抱)。
接下来可能会有几篇番外,但最近比较忙,所以应该会过几天再码。(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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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