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晴道是一排用青色大理石铺成的道路,拾级而上,如踩青云。
尽头一堆白衣玉人,为首一人背手而立,神情严肃,颇具威严,正与另一派人说话。
巾琴师兄妹上前问好,琴罗沫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地说了来龙去脉,听闻边粹祝随手用树叶击碎了琴罗沫的手镯,眉毛微动,这才朝边粹祝看去,问道:“可问家师何人?”
边粹祝抱拳行礼:“家师贾路。”
叶估点点头道:“远来是客,罗沫,既是你迎来,自由你招待。”
琴罗沫欣然领命,将人带进门派之中安顿了两间向阳的房间,旁边还有一个小厨房,正好方便白两金煎药。
房间颇为干净,应是时常有人打扫,琴罗沫走了没一会儿又跑过来,抱着一床被子放下,又从被子中拿出一个长盒子来,对着白两金偷偷道:“白师兄,你看这能不能用?”
打开盒子来,里面如假包换是一颗老虎肋骨,他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啼眼露,虽然能解,但也仅限一月之内,不然眼疾难去,一辈子都要靠药来维持。
“我留着也是留着嘛。”对白两金的道谢,琴罗沫回以甜甜一笑,又顾虑道,“只是边师兄的眼疾不像天生的?最近中毒而致?”
琴罗沫大惊失色,最后喃喃自语:“那就是他们,师父常说不容小觑,我还不信,没想到竟如此歹毒,边师兄这么厉害都吃亏了,我,没工夫懈怠了。”
白两金回道:“不是,是我。”
琴罗沫根本不听白两金解释,跑出去,见边粹祝停在院中银杏树下仰望,心中不禁同情泛滥,喊他:“边师兄?很快,你就能好了。”
边粹祝扭头,下巴微点:“多谢你。你一定很漂亮,我真想看看你。”
琴罗沫忽被夸,一肚子的话都呆住,冷冷的天忽然暖了起来,热得她头发昏。
墙后一声重击,震落一阵树叶,两人都不由自主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片灰白的衣角翩然而逝。
琴罗沫留下一句失礼,匆匆而去。
边粹祝不知如何,亦朝声音跟去,刚摸索着出了小院,只听不远处琴罗沫质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是个男人,声带愠怒,既不是巾罗滨也不是叶估。
边粹祝于墙边摸索着,确认自己的身形隐在墙边,那人声音又软下来:“没什么,不放心你。”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就快要门派大会了,你还不抓紧时间练功。”琴罗沫笑着捶了对方一下,手却被握住抽不回来。
吓得琴罗沫扭头朝四周看,又使了两下的力才把手抽回来。
“若是门派大会我胜了,你是否能答应……”
“你住嘴!”琴罗沫小声喝止,“咱们比武是为了全门派,可不是你一个人说这些的时候。你笑什么?”
“你真笨。”
琴罗沫眉尖微蹙,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回骂了一句“你才笨”,对面的人反而心情大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将人拉到墙后。
边粹祝好笑,原来那声音是醋坛子打翻了,探着手杖又走了回去。他已经累了,摸到床,被子是铺好的,也不管是何时辰,躺进去睡着了。
厨房之中焚膏继晷,已是残躯的蜡烛就着血泪重燃,白两金正全神贯注地磨着虎骨,忽然笃笃两声,在极静的夜里分外明显,是边粹祝出来了,白两金已形成反应。可当他举着蜡烛出去,月明星稀,银霜漫地,却空无一人。
门敞开着,外面传来若有若无的敲击声,他追出去,路上又无人影。
声音若即若离,似在前方,白两金手挡着垂危的火苗,冒着风凭着微弱的响声寻去。
如此这般,还是跟丢了,而来时路,已经忘记。
夜间山里冷得出奇,冷风似乎刮进皮肉里,白两金喘息的气已经可见,蜡烛也要燃尽。
自边粹祝目不视物,不能感知白天黑夜,于夜中出行便时有发生,白两金心中亏欠,不忍张口,由着边粹祝昼伏夜出,也舍命奉陪,左右没出什么事情。
不想,今夜竟赶不及。
思索再三,白两金调转了方向往回走,蜡烛已是末路,要找人,还是得提盏灯笼来。
等白两金摸着黑回到小院,在屋里取了蜡烛和灯笼,拿着到了厨房,意欲借火将灯笼装好,却瞧见边粹祝坐在灶台边,手放在灶口,似是在烤火。
恍惚之中,似乎边粹祝从没出去,白两金心有疑问,却还是按下,只把话放在心中,这是他极擅长的事情。将灯笼搁置,拿起门边的小板凳,走到他身边坐下:“冷吗?”
“不冷,饿了。”边粹祝不是在烤火,而是在确定火是不是生着。
锅里面放着几个馒头,白两金想接过他手里的烧火棍,让他回房间等着,又被边粹祝拒绝,说自己在这里吃完再回去,他想听灶台里木柴噼啪燃烧的火声。
直到微弱的白烟冒出,白两金提醒已经熟了,边粹祝又道:“我刚好像摸到了红薯,是不是有?”
的确有一篮,是琴罗沫傍晚送饭来顺便带来的,据她说,是从掌管伙食的师叔厨房里拿的,为的就是照顾行动不便的边粹祝。
红薯块头不小,有手掌大小,白两金将篮子提来,放在脚边,将红薯放在边粹祝手里。
边粹祝摸了摸,道:“你替我挑两个最小的。放在余灰里,烤烤吃。”
白两金照做后,将馒头拿出,放在碗里晾在一边,瞧见下面一大锅热水,又将锅盖盖上。
边粹祝又请他说一下,这又有什么别的可吃。篮中尽是些白菜萝卜的寻常菜,白两金系数说明后补充:“我可以做菜。”
边粹祝奇了:“你还会做菜?”
白两金拨了拨土灰将红薯翻了个个又将灰覆上道:“会。”
“好,等你的菜。”边粹祝笑了两声,起身向前摸,马上被白两金抓住手,他道,“我烧了水,想洗洗,人家门派大会,我不好脏兮兮的吧?你不用帮我,我自己可以,你就在这做菜,做好了你先吃,吃完了我再来吃,你再去洗。”
边粹祝执意如此,白两金只好替他把浴桶的水灌满,出了房间。两刻钟不到,两边都已经好了。
边粹祝的头发湿哒哒地盘着,底下一条汗巾裹水,他在外屋吃饭,白两金在里屋洗澡,中间隔着一道虚掩的门。
说是洗澡,其实只是泡着。
白两金的头发完全撩上去,掩盖尽去,才看出疤痕的狰狞,犹如一个精美瓷器上令人扼腕的裂痕。
自头顶落下的水滴无一路好走,坎坷地蜿蜒到眼下才顺畅地流到了下巴,被一手抹去。
浴桶旁有一凳子,凳子上放着一碗红薯,和一双筷子,是边粹祝特意剥开放在这的。
屋外,边粹祝的面前放着一碗一碟,碗中一份萝卜汤,碟中一份清炒白菜,而当他吃下一口菜,又喝下一口汤后,不免疑窦丛生地思考,为什么它们两个能出奇一致地透露着一股隐隐约约的药苦味。
隔着门,边粹祝抱怨:“白两金,你往里面放什么了?好苦!”
“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搁盐还是没有搁油?你这叫会做菜?”边粹祝边说边嚼,话音不清。屋里面的人默了一会儿,传来一阵水声:“我再去烤两个红薯?”
“不用,我吃上了。”边粹祝将菜咽下,颇有如释重负之态,走过去敲了敲门道,“倒水吗?不倒我就去睡了。”
“你睡吧。”白两金回,只听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
翌日巳时,琴罗沫探头探脑地在院门外,直瞧见白两金出来,才迎上去问好。东问西问,关心二人在此过得如何,最后说明来意,她要抓紧时间修炼,若有要事,去雷釜山上的树林寻她。
三山是为久居山、雷釜山和荡稻山,山上各有一门派,依次为衮棒、蛇剑与地荆。
三山大会即为三个门派斗技之会,门派选拔出最后的胜者前往后山危险之地,采取悬崖峭壁上的“九死还魂草”。三派虽武功路数不同,但到底地缘相近,都需外练武功,内服丹药,以提内力,终致臻境。而制作丹药的其中最重要的一味就是这九死还魂草。
后山迷瘴重重,险山峻峰,但所幸先辈已绘地图,只需按图索骥,便可得物所出。
胜者可得所采草药半数,剩余半数,再分两份,一份上敬师父,一份同门共享。丹药有所裨益,既不能完全左右武功高低,离了却是万万不能,以此法既能使弟子互通有无,又避免后进生永无出头之路,如此保了三山传承不止。
三山大会如期举行,三个门派的掌门,领着一众弟子,先拜三石开路。
三石开路,其实是四块石头,三块形状颜色各异的石块竖在一块巨石之上,如同三指山一般。不论风吹雨打,三石巍然不动,常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大会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三天,众弟子踊跃争先,决出八人,巾罗滨和琴罗沫亦在其中,还有最后一场,便能决出最终人选。
边粹祝听了一场便失去兴趣,常点着拐杖到处走,走没一会儿又回来,白两金一开始担心,劝他不久就能重获光明,不必这样一点点学习,如何于黑中认路,边粹祝只笑着回“闲着也是闲着。”
边粹祝的笑容比以前多了,白两金不觉得那是因为他回做出解药,而是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那让白两金更加愧疚,马不停蹄地赶制解药。可材要干透、水要烧沸都不是能立刻完成的。
有一次,上一刻白两金还觉得自己拿着簸箕颠药渣,再醒来已经躺在床上了,外面的天都亮了。
如此披星戴月,夜以继日,终于将解药做成给人服下。
边粹祝坐着,半阖眼睛,他眼睛上的灰膜渐渐融化成灰泪落下,就像张开眼皮般自黑解脱至白。
边粹祝抬眼看,白两金也紧张地看着他。
白两金额前的头发已经长长,已经盖住鼻梁,边粹祝伸手从他面前一扫,就像风拂过麦田,那对称的眼下痣微一探头便又隐在发后。
“你该修头发了。”边粹祝说话间,眼睛眯起一条缝,久在黑暗,有点适应不了光明。
白两金想探下他的脉,边粹祝忽想起什么似得,起身四处翻找:“白两金,你给我的那匹布呢?我要看看。是这个吗?”
见白两金答应,边粹祝伸手将放在窗边小篮里的剪刀拿起,冲他开合了两下。将那布披在白两金身上,缓慢地修剪额发,直至双痣漏出来,与头发越莫一指距离。
边粹祝比以往更加珍惜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事物,怎么都不腻。是而得知琴罗沫此时正在比武,立刻决定前去观武。
比武已经过轮了几人,琴罗沫站在场上,对面一少年走出。两人抱拳鞠躬行礼,琴罗沫手腕翻剑,剑尖摆动如吐信的蛇,对面摆出一只长武器,两头尖中间肥且有镂空,形似梭子,上面刻着云纹。
你来我往,难决胜负。
日头越来越高,两人额间冒出细汗,招招相拆,对彼此越来越熟悉,两人都不再敢贸然攻击,灵活的脚步带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起势。
忽然自山上滚下一股瘴气,似妖物一般吞噬而下,正如混沌的巨口。
弥漫的雾气将人裹的看不分明,就在此时琴罗沫忽得出手,掌推开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