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屋外风声四起,像是在酝酿灾难。
白两金睡不着,眼睛一直微睁着,回忆陈英风白天调笑他“我还以为你会问天子近况?”的话,隐约间感觉一个黑影往床边走来,小小的声音随即而至:“小白,你醒着吗?”
是边粹祝。
“嗯。”
“你怎么还醒着?”边粹祝在床边蹲下来,脑袋搁在床沿上,“呃……我有事要跟你说。”
白两金往里面挪了挪,边粹祝将被子枕头连带自己一股脑放下。
屋内寂静无声,屋外风声呜呜,像是抱着树叶在哭。
“什么事?”白两金问,可是没有回答,只听到了边粹祝睡着的声音。
月落日升,白两金醒来后睁眼便见空荡荡的身前,边粹祝昨日的到来似乎只是一场他的梦。
门外传来嬉笑的声音,叶可春在和人说话,不是陈英风。
收拾好的他推门出去,便见叶可春围着一个人打转,这人笑着看她,英气勃发,如迎金风玉露,身披朝阳,似有微光闪烁。
叶可春摇他两个胳膊,随后又去摸他的脸:“翠翠!这可真是神奇。完全看不出来。”
边粹祝弯腰方便她碰,用翠翠的声音回她:“我也给你扮一个?”
“好啊!好!哎呦,真好看,这下子我是不也能逛青楼了。”叶可春照着镜子,摸自己的脸,想象自己变成男子的模样,“早就想去了,温香软玉,我来啦!”
“姐姐,你去画个画像来,我照着做。”边粹祝又用男声和她说话。
叶可春双眼放光,连连点头后走开了。
边粹祝目送她离开,这才转向白两金:“醒了?”
白两金走过来坐在边粹祝对面的石凳上,问:“哪个才是你本来面貌?”
边粹祝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胡粉盒子来拍拍粉就等着给白两金上:“这个就是。”
边粹祝手伸进头发后面,凹凸不平的皮肤抹平,白两金忽然伸手捏他的脸,捏着捏着就变成摸,一直摸到脖子才放下。
边粹祝丝毫不乱,将胡粉放下又拿起颜泥在碗中调色:“怎么了?”
“和以前都不一样。”
“总觉得,得让你看看我的真面目。”
“水中,枫林竟是假的。”
“一个是和你还不熟,一个是要回镇上嘛。现在你我算是栓上了,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就看你和这陈大人了。”
“他是好官。”
边粹祝不置可否,叹了口气道:“闭眼。”
毛笔沾着红到发黑的水,划在白两金脸上,远远传来声响,应该是陈英风在哭闹。
“边翠翠!你怎么能怂恿我夫人逛青楼呢?!”
陈英风转眼即到,决心诘问其丝毫没有同理心的行为,怎么能因为自己没有成亲,就去拆散其他人呢?
“你要想,也可以啊。”
边粹祝给白两金画完,将人掰向陈英风,向他展示。
只见一向文弱彬彬的白两金,眉粗如树,鼻耸入云,脸上一道经年长疤,仿若早年杀人如麻。
陈英风抿嘴,努力控制不使自己笑出来,连来这的的目的都抛到脑后去了。
白两金不明所以,在奇怪的视线中拿起镜子来看,一顿一顿地放下,一卡一卡地转向边粹祝,语似嗔怪:“你怎么?”
“多么威猛,多么强壮,多么像一个从良的捕快大哥。”边粹祝站起来,一拍白两金的肩膀,走到土柱边,抻腿松腰。
陈英风走到他身旁也伸了个懒腰,掏出一纸卷递给他:“这可真是,开天辟地般地接任啊,捕快、长随、用印,连司门都是空缺的。这是你的份。”
林俊昨日已简单说明情况,虽不敢进县衙,却也简单数了人数,想必失踪的人都在土柱之中。于是连夜拟了告示,一日时间,征人为先,已将他二人的提前备下。
边粹祝伸手要接,那纸卷又后撤了些,看来这人不想真给啊。他好整以暇地抱臂直视。
陈英风嘿嘿笑道:“我帮你,你也要帮我,不给春春易容让她去青楼。”
“可是,可春姐姐拜托我诶~她也有随意去任何地方的自由吧~”边粹祝变回翠翠的声音,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睛眨啊眨的,貌极天真,似在威胁。
“是这样的,但是……心里还是会有个阴暗的小人说,她会不会见到更喜欢的人,发现更好的生活就抛弃我啊。但又有一个光明的小人说要相信春春啊,唉,爱和理智真是,很难很难,算了,春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边粹祝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余光之中,溃黄的土柱之中出现了一抹红,像是佛像眉间的一颗痣,那红色越来越近,是一个人。
洗的褪色的衣裳,挎着一个灰扑扑的布包,他低着头走,几缕碎发垂在脑前,抬头一张面容清癯,棱角分明的脸显出来,只是不知为何总聚忧郁,活人气和死人味交杂,灰琉璃一样的眼睛在两人脸上分别停了一会儿又垂下。
陈英风问:“最近县衙中颇多人失踪,最有可能在土柱之中,为何你能幸免于难?万坡镇仵作单砂决。”
“玄醉芫是死后吊在玄秀才家中,我要求再验尸体,被鱼大人驳回,是以之后都没去县衙。”就连声音也是冷冷的,仿佛能呵出一口冷气,偏偏长了一张小圆脸,画着圆眼圆鼻头,好大的反差。边粹祝在心中评价。
“我已看过案卷,尸体都是你所验,那你可否拼起这里的尸体。”
单砂决头也不抬道:“可以,但小人一人处理不来。”
陈英风笑道:“知道,所以本官的夫人,以及这——两位壮士会帮忙的。”
单砂决指指边粹祝道:“小人再需一人打下手就够了。”
陈英风眼中笑意更盛,满口答应,拍拍边粹祝的肩膀留下一句“交给你了”领着白两金走了。
“我叫,崔”边粹祝走过去问好,一时间想不到叫什么,忽然想说催什么催,“崔青。”
尚有路未被土柱堵住,绕过一处圆墙,一条石子路旁两座小屋,上书“西库房”。门被推开,簌簌的土落下来,陈英风踏进去,里面一排排的书柜上皆是案卷。
陈英风顺手拿起两个垫子,扔给白两金一个,打趣道:“她给你画的太成功了,连仵作都给你吓到了,不敢和你共事。”
而后话锋一转:“自你走后,皇帝更加喜怒无常,众臣日渐谨小慎微,竟怀念起你在的日子了,甚至有人上书请天子召回你呢。”
白两金打开一卷,眼神堪堪停在第一行。
“你上一处所在是在一个山里吧。现下那已经烧了。”
白两金转头,额发因为动作太快而纠在一起,终于露出的眼睛中震惊一览无余。
陈英风朝他走近一步,递过去一张纸条,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离开的,但皇帝已派下人来,你的行踪早已经在暗中口耳相传。你要是不愿意回去,这是个好机会,县衙之中断臂残骸,若是说‘白两金’就在其中,谁会怀疑?那世界上不就没你这个人了,保管他一辈子也找不到。”
陈英风说完手背一拍白两金的肩膀,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个极妙的点子,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完美。
“当然,你的罪我会洗掉,声明清白而去。唉,若是加上边翠翠的易容,就是更上一层楼,只是,她若不是你的夫人,连信任都很难确定了。”
纸条在白两金手中刚往下落,就被陈英风一把接过,他边往怀中深处塞边撞他肩膀,调侃:“真没可能吗?就干学?”
白两金将人推开:“翠翠可信。”
“你这就不好玩了。”陈英风待要再说,门被一把推开,鱼腥气与冷风随之倒灌,幸得衣角有带,才没随风一起去摸摸陈英风的脸。
蜘蛛年少离家多年剩的蛛网似的腰带,蜘蛛母亲临行密密织似的络腮胡,似乎一直从人中到跨中。
两人愣怔在原地,陈英风“我不买鱼”几个字就在口中含着,好险说出去命就没了。
“怎么样,够男人吧。”
嘴一动,就像是有只兔子在胡子丛中奔跑,只是那兔子发出了叶可春的声音。她走近陈英风,胡子往前鼓,陈英风呆愣地看着她,弯腰往后倒。
下不去口,真下不去口。
陈英风伸手将人拦住,言语颤抖:“春,春春?你干嘛化成这样?”
叶可春直起腰来,颇为得意:“普通的有什么意思,既然扮了,就要扮最男人的。”说完双手揪着腰带往上提了提,吹了一声口哨。
陈英风的心努了又努,终于从眼前的景象中找到唯一可以乐观的东西——这个模样的叶可春,至少他见识过了。
院中土柱已经清了七七八八,远远看见边粹祝拄着一把薄铁锨站在仵作身边,真像个男人。
路过之时,陈英风偷偷给边粹祝竖起大拇指,带着叶可春去了她朝思暮想的地方。
蕴藉窗。
还是之前的模样,鱼韬文倒还算做对了一件事情,将这个小屋保护了起来。
陆英风在前,白两金和叶可春在后。房间地上一片凌乱,彩色的帷幔柔弱地垂着,陆英风走到窗边将窗户往外推开,风揽起帷幔的腰肢,轻轻舞动。
地上一片凌乱,打翻的烛台,胡乱堆叠的酒瓶,深深浅浅的圆点痕迹,大概是洒落的酒。
陆英风扶着栏杆往下看,出声赞叹:“这个房间太完美了,所有东西都自然地证明了,当晚没有第二个人在这里。雁过留痕,何况杀一人,能做到这一步,也真是一个奇人。没有证据能证明是玄醉芫杀人。”
白两金道:“翠翠说,他感觉是。”
“感觉很多时候是对的,但就是不能当证据。”陈英风道,“但愿鱼府中能有东西吧。”
原本富丽堂皇的鱼府变得死气沉沉,活似墓里静静伫立的一个精美瓷器。
打开门来,又是满眼的土柱,土柱中又是残破不堪的尸体。不比县衙,这里的尸体有些已经开始腐烂,发出恶臭。
陈英风用袖子掩住口鼻,拿出一枚簪子来,这只簪子前几天还在边粹祝的头上,放在土中滚了滚丢下,拍拍手中的土,由衷地赞叹:“啧啧啧,这房子好啊,坐北朝南,聚水于屋生财,水中养鲤亨官。花树出屋,填坑满谷。若我住在这,不日就可召回京城了吧。”
花树高挺,直长出屋檐,底下鹅卵石砌成的小小鱼塘,里面的游鱼已全死亡,发出难闻的腥气。院中土柱林立,屋内一切如常。
待白两金领着人又复走了一遍这几天的遭遇,鱼府的土柱已尽数瓦解,尸体也被清出来,聚在树下。
边粹祝灰头土脸,将树下的死鱼捞起扔到一边,倚着树做了下来。
风吹叶动,发出声响,白两金走近,仰望着树顶,忽然道:“你高低各折一只叶来。”
边粹祝睁眼,叹了口气,拖着身体站起来,飞身上树,于高处折下一枝,又摘下低处的树枝来给白两金。
白两金一手一枝,比后判断:“树顶是杨树叶。”
“一颗树,还能长出两种叶子?”边粹祝也看,但看不出什么大区别、
“有趣。”陆英风从白两金手中拿过杨树叶,意味悠长,“移花接木。”
边粹祝无语,眼神求助白两金。
“将花木的芽或枝条嫁接在别的植物上。比如将杨树叶移到这花树上。这树枝粗细与长短甚不相符,应是常有人修剪。可花树之高,十尺有余,若有异常,人不可知。”
“这是要干嘛?”叶可春又从丈夫手中抽出枝叶来,转着看了一圈。
“以鬼神,乱人心。”陆英风道,“若如此,必定还有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