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引狼入室还有些夸大其实,那小宫女充其量就是只小耗子。
就说平白无故的,人家怎么会好心送他回来,不过进屋沐浴的功夫,就被偷了家。
昨儿晚上他还把各宫监的掌作都叫来,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开口子接济长春宫,违者杖三十。
今儿倒好,长春宫的宫女大摇大摆的从他这里顺走了吃的用的,还大包小裹由杏园的内侍给送去。
口子旁处没开,却开在他这儿了,岂不是打他的脸么?
陆晏和越发觉得王兴实在是愚蠢:“昨儿本督叫各衙门的掌事牌子来训话,你在不在?”
王兴一顿,回道:“老奴在场。”
“本督说的什么你可还记得?”
“老奴听到了,都记得。”
陆晏和袖子一甩,没好气道:“那你为何还要给她东西?”
“可是,您赏她十两金......”王兴嗫嚅着道,“老奴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就是赏她一百两,你也不该给她吃的。”
“啊?”
王兴面露迷惑,他实在想不明白,姜宝瓷要的那些东西,充其量不过十两银子,督主又不是小气的人,为何因这点小事动怒。
陆晏和见王兴呆头鹅似的杵在那儿,气更不打一处来,又知他素来良善淳朴,根本想不到自家主子是想把李氏困死在长春宫里。
不想王管家沾惹这些是非,陆晏和无奈挥手道。“行了,你去传膳吧。”
王兴动作麻利,一个人在小厨房和正屋之间跑了四五个来回,很快就给陆晏和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宴。
因陆晏和喜静,王兴深知督公的脾性,摆好膳就自觉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又停住,回身轻声道:“主上,您的腿,要不要请太医来看诊?”
“不必了。”陆晏和淡淡道。
老毛病,医师再怎么看也还是颠来倒去那几句,什么筋骨受损、经脉滞涩、寒气入体,宜多加休养,每日佐以针灸、热敷、药熏之法,或可缓解一二。
陆晏和都快倒背如流了,可有什么用,他如今执掌东厂,还要在御前当差,哪有闲工夫休养。
方才沐浴时用热水泡了一会儿,又敷了贴膏药,这会儿疼得没那么厉害,陆晏和还能忍,便懒得折腾。
“是。”王兴应了声便退出门外,并把房门关好。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王兴忙完这头又去院中,把一圈儿的灯笼都加了火油点着挂起来,照得整个庭院都亮堂堂的。
陆晏和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五脏庙里菩萨罗汉轮番叫阵,早就饿了。
但他还是拿了只巴掌大的白瓷小碗,先盛了碗二米粥,拿汤匙慢慢小口喝着,吃相斯文优雅。
前几年伤了脾胃,陆晏和不敢动大鱼大肉,平日饮食清淡,按着御医开的食疗方子,只吃些蛋羹豆腐、山药枣泥、水煮青菜之类好克化的东西,温养了两三载,如今才好些。
不过他不贪口腹之欲,小厨房做什么便吃什么,他不提要加些荤腥,膳食师傅也不敢乱改份例,仍旧照着方子,每日清汤寡水地做着,尚膳司送来的鸡鸭鱼肉倒都便宜了在杏园伺候的小内侍们。
陆晏和一边吃粥一边沉思,姜宝瓷拿走的那些米面菜蔬,其实也不算多,就算长春宫主仆几人节省着吃,也撑不过月余,到时候山穷水尽,李氏还是逃不过一个死。
他倒也没必要将其一下子斩尽杀绝,看着对方慢慢陷入绝境却无力回天,也很令人痛快。
至于那三个宫人,等他们看到长春宫彻底失势,自然会走,他不难为他们,就算是恩怨分明了。
且说姜宝瓷带着几个内侍离开杏园,便径直回了长春宫,王嬷嬷正蹬在门槛上望眼欲穿,见她回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宝瓷,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也攀高枝去了。又怕你让那些拜高踩低的奴才们欺负了,这一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也不安生。”
姜宝瓷心头一酸,笑了笑道:“没有,我这不是去领东西了么。”
说着吩咐小内侍们把东西都卸到屋里,然后又回西厢拿出几吊钱,分给正要往外走的几人,谢道:“几位小哥儿辛苦,去打些酒吃,解解乏吧。”
小侍们忙推辞道:“姜姑娘不必客气,我们督公治下严厉,不许我等吃酒。”
姜宝瓷把钱塞到打头的小侍手里,笑着压低声音:“他不许你们吃,你们趁不当值的时候,偷偷出去吃不就得了。”
客客气气将几人送出门,王嬷嬷落下门栓,回屋把姜宝瓷带回来的东西一清点,又惊又喜:“好丫头,你怎么要来的?小松子中午也出去一遭,什么都没领回来,还让人踹了几脚,说各宫监都得了上头的吩咐,不许给长春宫份例。”
姜宝瓷用瓢瓜挖了半瓢面,倒进陶盆里,拍拍手道:“从东厂厂督陆晏和那里顺来的。”
王嬷嬷一脸不解:“什么叫顺来的,你去做贼了?咱们娘娘她一身傲骨,宁可饿死也不会吃偷盗来的东西。”
“怎么会,是向陆晏和的管家要的。若是偷的,人家怎么会给咱们送上门来。”姜宝瓷抓着王嬷嬷的胳膊央告,“好嬷嬷,别盘问了,咱们晚上做阳春面吃吧。”
王嬷嬷点点头,从筐子里摸出两只鸡蛋打在面粉里开始和面。
“娘娘呢,又睡下了吗?”姜宝瓷坐在灶膛边上,遥遥望见正殿黑着灯,静悄悄的。
“睡下了,小松子在里头守着呢。”
姜宝瓷道:“娘娘还没用膳呢,怎么能饿着肚子睡。”
“放心,娘娘用过晚膳了。”王嬷嬷看到姜宝瓷疑惑的表情,解释道,“傍晚时,听春那丫头回来一趟,带来几包药和一食盒吃的。”
“听春倒是个好的。”
“她去了毓秀宫丽嫔那里,丽嫔一向与娘娘交好,听春这次来,也是丽嫔的吩咐。只是......”王嬷嬷说着叹了口气,“丽嫔如今也被各宫排挤,处境并不好,能帮我们的也有限。”
“嗯,有我带回来的这些,也能吃个十天半月,咱们再想其他办法。”姜宝瓷擦燃了火折子,扔进灶膛里。
等王嬷嬷做好了面,跟姜宝瓷一人一碗吃了,又去里屋把小松子替下来,两人到暖阁值守,让小松子吃完饭自去门房休息。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奔忙一天,姜宝瓷也没有来得及去看望三皇子,她准备明日早起去咸福宫瞧一眼,看看三皇子怎么样了,顺便给李才人传话,报个平安。
按说李才人被降位份禁足,闹得这么大动静,阖宫都在议论纷纷,咸福宫那边不会听不到风声,三皇子如果行动方便,定然是会来看望自己的母妃的,但三皇子没来,那就是被绊住了。
三更十分,李才人醒了,说头疼。
王嬷嬷给她重新敷了药,把睡得死沉的姜宝瓷叫起来:“娘娘睡不着,你陪着点,我再去做点吃的。”
姜宝瓷这两年懒散惯了,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万事不往心里搁,天大地大不如睡觉大,往日里李贵妃身边奴仆成群,也不需要她在跟前伺候,她只管插科打诨,如今乍一值夜,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只觉苦不堪言。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咕哝了一句,披衣闭着眼就往里间走,差点撞到屏风柱子上。
床几上点着一盏灯烛,室内有些昏暗,李才人一身素色中衣,盖着被子靠坐在床头,额上缠着白色的纱带,本就不大的瓜子脸又清瘦了一圈儿,眼眶有些红肿,应当是哭过。
她手里拿着个结构复杂的鲁班锁,随意摆弄着,却怎么也打不开。
姜宝瓷进屋后,打着哈欠坐在床边。李才人见她来了,扯了扯嘴角想冲她笑一下,却没能笑出来:“宝瓷啊,难为你了,我听王嬷嬷说了,是你找人要了些菜蔬回来。”
“娘娘不必挂怀,安心养伤就好。今儿乱哄哄的,叫那月奴一闹,没来得及去三皇子那瞧瞧,赶明儿一早我就去。”姜宝瓷说着拿过李才人手里的鲁班锁,“把这个也给三皇子带去。”
“好,多谢你。”李才人神色恹恹,想到三皇子,又想落泪。
姜宝瓷赶紧岔开话头:“娘娘,您认识东厂厂督陆晏和么?”
“自然认识,他是上任司礼监掌印陆瑾的徒弟,听说陆瑾还认了他做干儿子。陆瑾年迈,陛下念其多年忠心勤恳,准其出宫颐养天年。陆瑾本来是想让陆晏和接任他做司礼监掌印的,但是陆晏和太年轻,资历不够,才让秉笔太监曹臻钻了空子,陆晏和只能屈居其下。不过陛下倒是很信重他,还让他兼管着东厂。东厂番子神出鬼没,干得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阴司,本宫深居后宫,与其打交道并不多,只见过几次面罢了。”
姜宝瓷半趴在床边,枕着胳膊半眯着眼打盹,听罢支楞起脑袋“咦”了一声:“这倒奇了,既然娘娘与他不相熟,那应当也没什么过节了?”
“自然没有。陆晏和是这几年新晋的貂珰,本宫以前都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又怎会有过节。”
“既无龃龉,那他为何下令让二十四衙门都难为我们。”
李才人略一思量,冷哼道:“还能为何,这些阉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阳奉阴违,不过是见本宫跌落云头,落井下石罢了。”
姜宝瓷却觉得不对劲儿,昨日陆晏和来传旨,特意下令长春宫的宫女、内侍都可以去内官监换差事,今天她被刘槐为难,他还帮她解围。
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阴险狡诈之人。
而且他出手阔绰,仅仅因为她送他回去,随手就赏了十两金。
这样一个人,分明是知恩图报、心地良善的,而且他种种所为似乎只针对李才人一个人。
这里面也许有什么隐情,想要借助陆晏和的势力,她得想办法查清楚才行。
既然娘娘说不记得,那就得从杏园那头入手。
“想什么呢,你看你,困得眼皮都打架了。”李才人把姜宝瓷拉起来,自己往里侧挪了挪,“你上来,陪着本宫睡吧。”
姜宝瓷也不推辞,把外衫挂在衣架上,脱下半趿的绣鞋,从床尾的五斗柜上拿来一床被子,便躺在了李才人床榻外侧。
两人说了会子体己话,姜宝瓷突然问:“娘娘,您跟奴婢透个底,若是陛下回心转意,您还会同他和好如初吗?”
李才人一顿,眼中闪过寒意,冷然道:“本宫是不信他会回心转意,就算他会,本宫如今遭的这些折辱,我父兄蒙受的不白之冤,也不能一笔勾销。和好如初?怎么可能!”
“那便好。”姜宝瓷如释重负,“既然您不会原谅陛下,自然也不会去曲意逢迎的求复宠了?那,就只能由我来出马了。”
“你?”李才人先是一惊,目光在姜宝瓷娇俏的脸上逡巡一圈,神情几经变换,最后语气颇为哀婉道,“宝瓷,你实在不必为了我牺牲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