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是陈皇后的寝宫,因陈皇后敬佛,于是把西厢房收拾成了佛堂,里头供着几尊佛祖、菩萨。
陈皇后每日朝夕上香,抄经修心,从不间断。
巳时过半,陈皇后抄完一遍心经,侍女白梅赶紧上前,替她按揉有些酸疼的手腕,轻声回禀道:“娘娘,曹掌印和陆厂督恭候您多时了,奴婢看您专心,怕惊着菩萨,所以没敢回。”
陈皇后四十来岁,保养得很好,长相文秀,面皮白净,唇边总挂着淡淡的微笑。身上穿着一件颜色浅淡的对襟长裙,外面罩着白狐毛滚边的织金褙子,右襟挂着一串菩提念珠,既清雅又高贵。
许是常年理佛的原因,让她看起来慈眉善目,虽不是李贵妃那种浓艳的美人,却别有一番气韵。
“嗯。”陈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把襟上的菩提念珠取下来拿在手里,随意拨弄着,“走吧,去见见。”
“是。”
白梅扶着陈皇后来到佛堂南侧的小厅,曹臻与陆晏和正坐在下首的矮凳上闲聊,见陈皇后出来,连忙起身行礼。
“起来说话吧。”陈皇后坐在两人对面的软榻上,
二人复又坐下。
曹臻和陆晏和都是宫中权势熏天的大珰,陈皇后自然明白他们的手段,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是以对二人也很客气。
“劳两位公公久等,白梅,换新茶上来。”
曹臻忙欠身谄笑道:“多谢娘娘体恤,只是刚才上的陈皮糯香普洱,需久泡才出味儿,不必换。”
曹臻年近五旬,一身密合色小蟒朝天的圆领襕衫,身材矮胖,圆脸、三角眼、淡淡的眉毛,塌鼻薄唇,看起来有几分奸猾。
他在宫中摸爬滚打好几十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生得一张巧嘴,最会哄主子开心,而且说话恰到好处,既让人觉得心里熨帖,又不会觉得他是在溜须拍马。
果然陈皇后和侍女白梅都笑起来,白梅屈膝行了个礼,笑道:“多谢曹公公替奴婢辩白,不然娘娘定要怪我待客不周了。”
陆晏和在一边,安静地坐着不说话。
他今日穿着一身大红飞鱼服,腰束玉带,外面罩着黑色披风,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翼善冠,整个人像一把脱了鞘的利剑,把一旁的曹安硬生生衬成了一只矮冬瓜。
出挑的样貌让陈皇后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若非知道他是个太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英姿勃发的锦衣卫千户。
“看陆督公这身装束,是有公干?”陈皇后问道。
“是,昨夜替陛下查了个案子,刚回来就听到皇后传唤,来不及回值房换衣裳,还请娘娘恕罪。”陆晏和说着扯了扯披风,挡住衣袍一角。
陈皇后这才发现,陆晏和衣摆上竟有一滩血迹,只是与衣服颜色相近,刚才才没注意到。
圣上的事情,她虽贵为皇后,却也不便打听,况且陆晏和跟曹臻不一样,他不是自己的心腹,凡事只听陛下一人差遣。
“陆督公辛苦了。”陈皇后关心了一句便岔开话头,问曹安道:“李贵妃那里,怎么样了?”
曹臻先笑着反驳:“娘娘记错了,哪有什么李贵妃,现在只有李才人。”
陈皇后听了捻着佛珠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眼中露出几分快意。这么多年了,终于让她盼来今天。
她虽然是隆安帝的结发妻子,但论容貌、家世都算不上好,她父亲以前只是工部左侍郎,若非隆安帝那时式微,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根本就不会娶她为妻。
待到形势好转,刚被封为太子,隆安帝就迫不及待地迎娶了内阁首辅李廷弼的嫡女为妃,行平妻之礼。
那时她唯一的儿子刚刚早夭不过一年,夫君就大张旗鼓的纳妃,意气风发、满脸喜色。
陈皇后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恨透了。
入宫之后,虽然按照祖宗礼法,隆安帝不得不立她为后,却将凤印给了李贵妃,让李贵妃统掌后宫,说是她身子不好不宜操劳,实际却是把她这个皇后架空成了摆设。
而她的父亲陈衡,在工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直到她当上皇后,隆安帝才象征性地提了一级,升为工部尚书,一直干到现在再没动过。
而李家,李贵妃的父兄、侄子,都凭借的李贵妃的权势平步青云,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能在地方衙门谋个肥差。
凭什么?
可是这些年,李贵妃宠冠后宫,她只能打落牙齿合血吞,眼睁睁看着李家把持朝政、如日中天。
不过,陈皇后了解隆安帝,他刚愎自用却又敏感多疑,才能平庸却又骄奢淫逸,平生最好一个“色”字。她就不信,李贵妃还能永远年轻貌美,等李贵妃红颜不在,自然色衰爱迟。
所以近两年,她的心腹曹臻当上司礼监掌印之后,隐忍多年的陈皇后有了动作,她先让曹安时常在隆安帝耳边吹风,说起前朝外戚专权以致国祚不稳的实例,既让隆安帝对李家心生芥蒂,又让他对立三皇子为太子产生犹疑。
另一边,则让司礼监联合礼部积极为隆安帝选秀,那么多花骨朵一般的美人进宫,不怕隆安帝没有喜欢的。
“回娘娘,李才人现在幽禁长春宫,身边的宫女、太监也都散了,现在只剩下一个侍女、一个老妈子还有一个小太监,不成气候。”曹臻抄着手,气定神闲道,“早起月嫔又带人去大闹一场,把能搬的物件都搬走了。”
陈皇后冷笑不语:李沁兰,终于也让你尝尝跌落尘泥的滋味儿。
曹臻睇了陆晏和一眼又道:“不过这都是小打小闹,可比不得陆督公手段狠绝,听说陆督公给各官监都下了命令,长春宫的吃穿用度一律都不许给,李才人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啊?”
陈皇后惊讶地用帕子捂住嘴:“这么做会不会太狠毒了?”
陆晏和神色不变,淡声道:“皇后娘娘慈悲,但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若她告到陛下面前怎么办?陛下......”陈皇后不自在地眨了两下眼,“陛下对她,总还是怜惜的。”
曹臻不以为然:“陛下怜惜的是美人,李才人头上那么大的伤口,治不好肯定要留疤,她都不美了陛下还怜惜她什么。”
“李才人出不了长春宫,她身边的人东厂都会盯着,不会让她见到陛下的。”陆晏和眯起眼,手握在右膝上慢慢摩挲着。
“可若是陛下想去见她呢?各官监又如何敢拦。”陈皇后依旧不放心。
陆晏和低头,不屑地挑了下眉,这陈皇后怕是被李贵妃欺压惯了,竟如此畏畏缩缩。
一旁的曹臻嘿嘿笑了两声,陆晏和抬眼,见那张圆胖的脸上露出几分猥琐,嫌恶地皱眉,错开眼去看窗外开地正好的木芙蓉,粉白的花瓣很是娇嫩。
曹臻压低声音道:“娘娘放心,那些罗刹舞娘里头,除了月奴,还又一个叫花珠的,比月奴更漂亮,先前没送到殿前,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陛下昨日和那花珠**帐暖,一宿没睡,哪有功夫去见李才人那个半老徐娘。”
曹臻说到最后一句,忽见陈皇后面色迅速冷了下来,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李才人算半老徐娘,那陈皇后也是朵明日黄花了。
忙找补道:“娘娘您是大梁皇后,尊贵无双,天之骄凤,那些莺莺燕燕在您面前,只有仰慕的份儿。”
曹臻沉吟了一下:“至于李才人,等陛下想起她,人早凉了。”
陈皇后被这句恭维话说得心里熨帖,又恢复了平日菩萨般的神态来,双手合十唏嘘了一句:“阿弥陀佛,本宫和兰儿,到底姐妹一场......”
“娘娘,东厂和各衙门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若无其他吩咐,仆先行告退。”陆晏和站起来躬身行礼,打断了陈皇后虚情假意的演戏。
陈皇后也扶着白梅的手起身:“好,本宫也乏了,你们回吧。说起来,这一次事情能如此顺利,还多亏了陆督公出谋划策。曹臻,你晚上在万华楼设宴,替本宫好好答谢陆督公。”
曹臻虽是掌印,职位比陆晏和要高上半级,但陈皇后视他为心腹,所以直呼其名,反而对陆晏和,口称督公,客气得多。
曹臻不以为意,笑着躬身道:“是,奴才一定替娘娘做好这个东,必得让陆厂督尽兴。”
“白梅。”陈皇后向白梅使了个眼色,白梅立刻会意,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子,交到曹安手上。
一共十两,还不够在万华楼点壶酒。
陈皇后在后宫蹉跎多年,不问世事,对外头的物价一无所知,尤其是万华楼近年来搭上了教坊司,增设了许多附庸风雅之事,酒水菜肴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翻了几番。
不过曹臻接过银子面色如常,只要以后陈皇后当权,那白花花的银子都得自己长脚往他兜里钻,要多少没有。
自掏腰包请陆晏和吃顿花酒而已,值得很。
曹臻见陆晏和已经转身欲往外走,他也跟着告退。
“曹掌印请留步,娘娘还有事要同掌印商量。”白梅出声把曹臻叫住。
陆晏和径自出了小厅,往南一拐,走个几十步便出了景阳宫的大门。
福满早就等在那里,见陆晏和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他,关切道:“师父,昨夜里风凉露重,还飘了阵牛毛雨,您奔波一夜,可曾犯了腿疾?”
陆晏和摇摇头:“无事,回吧。”
他虽如此说,但福满还是感受到,今日陆晏和按在他胳膊上的手有些用力,右腿走路有些抬不起来。
福满一边扶着他回住处,一边忍不住埋怨:“这皇后娘娘也真是的,师父帮她一回,倒真把咱当起奴才来了。师父刚回来,早膳都没吃呢,就急慌慌地把人召来,来了又晾在外头这么久。若不是师父相助,扳倒了李贵妃,又向圣上进言让她掌管六宫,她现在还跪在菩萨面前求神拜佛呢,端什么主人架子。”
陆晏和任由他絮絮叨叨,不置可否,只把注意力都放在右腿上,一步步往前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常人一样。
宫中的内宦们,除却当值的,一般都住在宫殿外头墙边低矮的庑房里。地位高些的,则在乾清宫西侧开辟了一个专门供太监居住的院子,里头有几十排屋子,隔成小间儿,虽然地方仍然局促,但比庑房里的大通铺要好多了。
最起码可以更衣梳洗,不必担心被别人看见自己的身体,有那么一点尊严。
而像陆晏和这种大珰,是有单独的院子的。陆晏和住的院子叫杏园,院子不大,是一个三合院,布局规规整整:北面三间正屋加东西厢房,南面是一个角门,出门右手边就是陛下寝殿,平日上职十分便宜。
院中有四珠古杏树,春日开花的时候,斑斑点点、很有意境。
不过杏园离景阳宫实在有些远。
福满看到陆晏和额头沁出薄汗,有些懊恼道:“早知道,就叫顶轿子了。师父,前面有个小花园,您略坐坐,我叫人来接你。”
陆晏和摇头,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拧着眉道:“几步路的功夫,也要人抬?本督自己能走!”说着丢开福满的手,“你回乾清宫瞧瞧陛下起了没,本督今日不当职,自己回去。”
他师父倔起来,谁也劝不住。福满无奈地叹了口气,悻悻地走了。
陆晏和一个人挪步到小花园中,手扶廊柱立在那缓了一会儿。
清秋时节,花木凋零,一阵冷风吹过,树上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廊下两排檐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举目四望满是萧瑟,让人不由得心有戚戚。
被风一吹,膝头又传来酥麻之感,针扎蚁噬一般难以忍受,陆晏和咬咬牙,强忍着不适,想先回杏园。
刚一转身,突然“砰”的一声,他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陆晏和闷哼一声,被带得后退两步,只觉胸口一滞,紧接着右腿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他赶紧伸手揽住侧旁的廊柱,这才堪堪站稳。
是哪个不长眼的?
陆晏和沉下脸定睛看去,只见地上跌坐着一个人,一个钗环散落、衣衫凌乱的女子,正眼中含泪,呆愣愣地仰头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