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轿中的陆晏和,撩起轿子内侧的帘子,一只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听着这篇由他誊录的谕旨,另一只手放在右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看到满院的宫女太监哭成一团,陆晏和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眼神却愈发冰冷。
“宝瓷姐姐!”
突如其来的惊呼,让陆晏和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粉衣戏子绊在长春宫西角门的台阶上,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长长的水袖抛出圆润的弧线,样子十分滑稽。
旁边一个小宫女,满脸惊惶地将人扶起来:“宝瓷姐姐,你没事吧。”
陆晏和这才瞧见那戏子的模样,珠圆玉润的小脸,柳叶眉,琼鼻樱唇,耳垂上坠着两颗指肚大的珍珠耳珰,着实是个艳丽妖娆的长相。
此刻戏子悠悠醒来,握着一旁小宫女的手,满脸愁苦:“听春,天要塌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宝瓷说着长睫轻颤,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旁的小宫女,也跟着悲悲戚戚地哭起来。
陆晏和瞧着宝瓷那双浸水葡萄般的眸子,眼泪开闸似的涌出,越哭越厉害。不由皱了皱眉,心情不似方才那般愉悦。
他烦躁地踏了两下轿板,唤了声:“福满。”
立刻有一个身穿元青色襕衫的小内监凑过来:“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宫里哪来的戏子?”
福满是个人精,各宫混得都熟,他顺着陆晏和的视线看过去,失笑道:“哦,师父您说她呀,那是李贵妃……啊不,李才人宫里的宫女,叫姜宝瓷,教坊司调来的,专给主子唱曲儿解闷的。”
“呵,穷奢极欲!”
陆晏和冷哼道。他的声音阴柔冷澈,像紧绷的琴弦,勒在人脖子上,顷刻之间就能见血封喉。
福满吓得缩了下肩膀。
陆晏和又撇了一眼坐在石阶上正在呼天抢地的女子,眉头拧的更紧,那戏子的嗓子像是在糖水里泡过,哭起来也是甜腻腻的,叫人听了十分不自在。
遂冷冷道:“你去告诉俞春山,让他派人到内官监知会一声,长春宫里的宫女、内侍,有想换差事的,都给换个轻省点的,不许趁人之危欺负他们。”
满福闻言一愣,随即眉开眼笑:“师父真是菩萨心肠,按习惯,打入冷宫的妃子,身边只留两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其他的要么打发到浣衣局洗衣裳,要么去南海子凿冰,哪有给换轻省差事的。”
陆晏和又去看那戏子的手,白嫩细腻如豆腐,摸下凉水都嫌冻手,哪里洗得了衣裳。
罢了,总归是他和李贵妃的过节,不该牵扯到旁人。
“废什么话,还不快去。”陆晏和轻斥。
“得令,卑职这就去。”福满打了个躬,转身就要走。
“回来。”陆晏和叫住他。
福满不明所以地回头:“师父?”
陆晏和冲西角门遥遥一指:“告诉她们,宫内禁止喧哗,再哭,就割了舌头。”
福满:“……”
师父又发哪门子疯,一会儿慈悲为怀,一会儿又要严刑酷法,实在是喜怒无常,叫人难以捉摸。
福满只好挠挠脑袋,走到宝瓷和听春面前,温声道:“两位姑娘别哭了,我们督公说了,里头那位贬谪,碍不着你们的事儿,赶明儿去内官监登记挂牌,给你们换个差事。”
听春听了抹抹眼泪站起来,冲着福满福身行礼:“多谢公公。”
福满摆摆手,又走到院内,对一众宫女太监讲了这个好消息。
院中的哭声渐渐停了,宫女太监们谢了恩,三三两两的回了自己房间。
只有姜宝瓷,还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虽然不似方才那般大声嚎丧了,却仍是一脸的如丧考妣。
陆晏和瞧着很不顺眼,暗骂了声“晦气”,见俞春山和福满出来了,便吩咐道:“回东暖阁。”
传旨的仪仗一走,长春宫里的气氛瞬间松懈下来,各屋的宫女、太监等不及明天,生怕夜长梦多再有什么变故,回房拿了包裹,纷纷出来约着一起,现在就要去内官监换差事。
听春看着他们成群结队的出去,踌躇着问姜宝瓷:“宝瓷姐姐,你要不要去换差事?”
姜宝瓷哭得鼻子发齉,她拿出帕子擦了把脸:“我不去,我除了唱曲儿啥也不会,哪有差事给我做,总不能再回教坊司,那哪里是人待的地儿。你要去就赶快的,跟她们一道,免得落单。”
听春垂头,搅着手指犹豫道:“主子对我很好,我也想留下来照顾她,可是……我娘得了咳血的痨病,每月都要吃十两银子的药吊着,我……”
姜宝瓷明白她的意思,以前跟在李贵妃身边,贵妃出手大方,赏人都是金瓜子、银锞子,她们几个受宠信的宫女,每个月得的银钱,有时竟有二三十两,比外头官人老爷的俸禄还多。是以听春的娘得了这种不治之症也能吃得起药,人参鹿茸、燕窝阿胶的吊着续命。
但如今李贵妃倒台了,底下人总要寻出路,比如听春,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咳死。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姜宝瓷叹了口气,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缓缓站起来,拍了拍听春的后背:“娘娘宅心仁厚,不会怪你的,你跟在她身边这几年,有见识,晓得眉眼高低,到哪个主子身边,都能争出头来。”
听春咬着嘴唇,半晌哽咽道:“那我去了,宝瓷姐姐替我向主子赔个不是,将来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此刻太阳已经落山,送走了听春,姜宝瓷回头看长春宫,四处黑洞洞的,深秋的凉风卷起落叶,鬼影憧憧一片萧瑟,全然没有了往日繁花似锦的热闹人气。
只有北面正殿里透出一缕灯光,姜宝瓷在院中怔愣了一会儿,想去瞧瞧主子怎么样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仍穿着喜庆的戏服,实在不应景儿。
于是先到西厢偏殿自己住的屋子,换了身素白衣裳,重新挽了个单螺髻,这才踅回正殿。
一打帘进去就见王嬷嬷正在劝李才人吃药。
“娘娘要保重贵体才是,您这样,老身看了实在是心疼。”
李才人无力地摇摇头,卧床靠在软枕上,嘴唇发白面色灰败,整个人像漏了气的美人灯,一日之间就干瘪枯槁下来。她本是个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的美人,此刻却如花朵失了过多的水分,蔫耷耷的垂下头来没有生气。
姜宝瓷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杌凳上,握住李才人的手:“娘娘。”
李才人动动眼珠,看向姜宝瓷:“你来了?”
一开口,嗓音干涩,几近嘶哑。
姜宝瓷赶紧接过王嬷嬷手里的茶盅,喂到李才人嘴边:“娘娘先润润嗓子。”
见她喝了,复又坐下宽慰道:“娘娘别灰心,民间小夫妻过日子,还有个拌嘴的时候,您跟陛下十几年的情分,必然还有转圜的余地。就算咱这头没办法,李阁老那也会给娘娘上书求情的。”
她不说还好,一提李阁老,李才人的眼泪又滚了下来:“李家,倒了。”
“啊?”
姜宝瓷倏然睁大眼睛,转头看向王嬷嬷:“今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竟闹到如此境地?”
王嬷嬷拿起帕子给李才人拭泪:“娘娘躺一会,药凉了,老奴去热热,再做些吃食来。宝瓷,你来帮我添柴。”
二人来到小厨房,添水点燃灶火,咕嘟咕嘟煮起一锅红豆粳米粥。
王嬷嬷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道:“我怕娘娘再听了伤心,把你叫出来说吧。”
此事的根由要追溯到半月前。
中秋宴上,司礼监掌印曹安引荐外邦使臣来朝,觐见大梁隆安皇帝,除了进贡的马匹牛羊、皮毛香料等物,还献上了十几名罗刹国的少女舞娘。
那些少女个个姿容貌美,栗发蓝瞳,身披薄纱,跳起舞来身姿曼妙,像一群山间精魅。
其中一个名叫月奴的舞娘尤其出众,那双黛蓝色的眼睛,好似传说中的月牙泉,当下就把隆安帝的魂儿勾走了。
隆安帝把月奴留在宫中,晋封月嫔,连续召幸小半月,以致朝政荒废、坊间非议。
妃嫔们也颇有怨言,却不敢直说,纷纷跑来找李贵妃倒苦水。
后宫之中,皇后陈氏,是个诸事不问,只管吃斋念佛的主。是以多年以来,都由李贵妃这个宠妃执掌凤印,协理六宫,位同副后。
“贵妃娘娘可要替姐妹们做主,臣妾都好久没见到陛下了。”
“那个叫月奴的异族女子有什么好,一身的狐骚味儿,话都说不明白,怎么就得了陛下专宠。”
“就是,这宠爱以往都是贵妃娘娘独一份的,那月奴算什么东西。”
李贵妃听了脸色也很不好看,她在后宫十多年盛宠不衰,这次竟也有十几日没被陛下召见了。
但现在那月奴名义上已经是陛下的妃子,圣上要宠幸哪个妃子,是私事,妃嫔敢妄议,很轻易就会被扣上“善妒”的罪名。
众妃嫔觑着她的脸色,见她面露不虞,继续起哄架秧子。
“皇上都连着三次没上朝了,现在坊间都传,说咱们圣上耽于美色,荒淫无道,是个昏君呢。”
“这样下去,江山动摇社稷威矣,咱们做妃子的,虽说不能干政,却也不能听任那狐媚子勾的陛下如此堕落。”
“皇后不理事,娘娘您就是后宫之首,理应担起劝谏之责呀。”
一众丽人你一言我一语,慷慨陈词,说起定国安邦的大道理来,丝毫不逊于御使台那帮清流士大夫。
李贵妃心中本就窝着火气,经她们这么一撩拨,便有些坐不住,握紧一旁的扶手,面上露出些许急躁来。
一个年长些的妃子见她似有动摇,于是趁热打铁道:“娘娘,咱们都是在潜邸就跟在陛下身边的老人,臣妾心里自然向着娘娘您。眼下陛下春秋正盛,如此宠爱一个异族,若让那月奴有了子嗣,以后这江山,岂不是要被蛮人血脉夺去?三皇子才十岁,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三皇子的前途考虑呀。”
这番话一下子戳到李贵妃痛处。
隆安帝虽然后宫妃嫔众多,子嗣却很稀薄,登基十余载,却只稀稀落落生下五位皇子,七位公主。
五位皇子里头,皇后嫡出的大皇子意外早夭,从此陈皇后意志消沉一心向佛。
二皇子赵枢的生母是教坊司乐籍,隆安帝做太子时,在一次夜宴上醉酒,拉着那乐伶荒唐一夜,谁知不久后那女子竟然有喜了。但是毕竟生母身份卑微不堪大用,加之二皇子早产两个月,隆安帝一度怀疑这个儿子不是自己的,所以也就没甚威胁。
至于四皇子赵煦和五皇子赵乾,资质平平,不好读书,整日只知舞枪弄棒、淘气打闹,陛下点评说是两个将才,显然也并不想把皇位传给他们。
只李贵妃的三皇子赵麟,一生下来就备受瞩目,不仅长得眉清目秀,而且才思敏捷,又有李贵妃这么个地位显赫的母妃。按理,应当是皇储的最佳人选。
可是如今麟儿都十岁了,陛下却一点也没有要立储的意思,让人不得不怀疑圣上另有安排。
若陛下再有了别的儿子,免不了又是一番比评。
这是李贵妃的一块儿心病。
“话虽如此,但我们做妃子的,要恪守本分,不可妄议国事。”李贵妃仍有些顾虑,思付道,“这样吧,本宫写信给家父和兄长,让内阁和六科廊上书谏言,希望能够溯本清源,劝得陛下以国事为重。”
“如此甚好,贵妃娘娘真乃吾辈楷模。咱们也都给家中传信,保证李阁老能一呼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