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没走?”陆晏和蹙眉。
“回去没吃的,我在宫里又人生地不熟,想着与督公您还有两分交情,只好厚着脸皮来找你了。”姜宝瓷一副可怜相,眼巴巴盯着陆晏和桌上的菜肴。
陆晏和被她不错眼地看着,浑身不自在,饭也吃不下去了:“你前几日不是从本督这里拿走许多东西,还有半扇火腿,这么快就吃完了?”
姜宝瓷抱着胳膊懒洋洋靠在窗边,阳光照到她身上,在桌案上投射出一个灵动的剪影。
她挥了下手:“督公还说呢,这几日天天吃那腊肉火腿,我舌头都上火了,不信你看。”
姜宝瓷说着,伸出一点粉嫩的舌尖,弯腰凑到陆晏和面前,瓮声瓮气道:“你瞧瞧,是不是起泡了?”
陆晏和身子猛地后仰,靠到椅背上,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薄唇抿得死紧,瞪着姜宝瓷不说话。
姜宝瓷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觉得有趣,顺势央告道:“督公在吃什么呢,也赏我一碗,吃完我就走。”
陆晏和手指了下小厨房:“你想吃什么,自己去那边,不要来扰我的清净。”
姜宝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立刻站直身子笑嘻嘻打了个躬:“得嘞,多谢督公。我前几日去小厨房,王伯什么都不给我吃,还说是督公您的命令。我就说么,督公怎么会在意这点子小事情。有您这句话,以后,奴家这张嘴,算是有着落啦。”
“你什么意思?听你这话,是打算以后日日都要来本督这里打秋风么?”陆晏和见她摩拳擦掌就要往小厨房冲,赶紧叫住她,指着她的鼻子警告道,“少打歪主意,只今儿这一顿,以后不许再来。”
姜宝瓷闻言,顿时蔫了,气哼哼地跺了下脚,讥诮道:“陆督公真是好肚量,我一个小女子,能吃你几口饭,这就舍不得了。再说,若不你下令叫各宫监为难我们,我哪会饿肚子。”
陆晏和神色淡淡:“不想饿肚子,可以离开长春宫,另谋差事。”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今日只能在这里吃,不能带走。”
“哈!谁稀罕,我不吃了。”姜宝瓷把袖子一摔,噔噔噔跑回来,立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瞪着陆晏和,信誓旦旦道,“为人一世,最重要的就是‘情义’二字,我姜宝瓷虽然只是一个戏子,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李娘娘当初把我从教坊司救出来,帮我改了良籍,这份恩情,我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忘的。如今就算她落了难,我也会不离不弃。”
陆晏和赞同地点点头:“爱吃不吃,随你。”而后叫来王兴,吩咐道,“去,把小厨房锁了......”
“哎哎......好好的锁门干嘛呀,王伯先慢着,我进去拿点东西。”姜宝瓷也顾不得扯什么“情义”比天高,急慌慌地跟在王兴屁股后面追了上去。
片刻后,姜宝瓷举着个青花瓷碗,又回到窗前,全然没了方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英雄气概,讨好地把碗递到陆晏和面前:“陆督公,行行好,施碗粥吧。”
陆晏和无语。
“王伯也忒死心眼了,说锁门就真锁,我刚拿了只碗就被赶出来了。”
陆晏和烦不胜烦,懒得与她纠缠,接过碗盛上粥递回去,冷声道:“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姜宝瓷一边吸溜吸溜喝粥,嘴里也不闲着:“陆督公,我看人很准的,我觉得你心肠很好,一定是个正人君子。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和李娘娘到底有什么过节,你告诉我,我让李娘娘亲自写帖子给你赔不是。你就放我们一马,如何?我们娘娘还说了,想要请你做三皇子的老师,教他宫中礼仪,以后若三皇子登基,你就是皇帝大伴,手中权势,比现在要更上一层楼,督公意下如何?”
陆晏和心中冷笑,他当年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差点就死在水牢里,轻飘飘地一句“赔不是”,就全抵了?做梦去罢!
“不如何,本督与李氏有何恩怨,你自去问她。”
姜宝瓷一拍大腿,把喝了一半的粥碗往桌上一撂:“我问了呀,娘娘说不记得了。既然她想不起来,料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一个不记得。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陆晏和打断道。
只不过是他的一条贱命而已。
“既是小事,督公您也别斤斤计较了嘛。赶明儿我回了娘娘,再来请你。两下把话说开,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娘娘和三殿下定然重用督公。”姜宝瓷喜滋滋地搛了口菜,有些挑剔道,“督公吃的也太清淡了,一点肉腥都没有,我不喜欢。下次我再来,您让人给我做两道肉菜......”
“姜宝瓷。”陆晏和突然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唔,怎么啦?”姜宝瓷嘴里嚼着糯米藕,说话唔哝不清,鼓着腮帮,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陆晏和,一副天真又不谙世事的模样。
陆晏和与她对视一瞬,便垂下眼帘,用平淡的语调说道:“你看错人了,本督并不是正人君子。李氏那里,我是不会通融的,她贵人多忘事,而我偏要睚眦必报。至于你,想要活命,就离开长春宫,本督言尽于此,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杏园。你我之间,还算不上有什么交情。”
陆晏和说完,伸手将窗牖关上,把姜宝瓷晾在了外面。
他以为姜宝瓷还会胡搅蛮缠,谁知过了好半晌,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陆晏和乐得清净,在书房翻了半日书,又从匣子里拿出金线和珍珠,做了一对儿缠丝坠子。
消磨到日暮十分,出门到东厢,叫来冯回,才知道姜宝瓷早就走了。
想来是他说话太伤人,饶是姜宝瓷脸皮再厚,一个姑娘家,被人当面说出没什么交情,也定然不会再贴上来了。
“姜大姑娘嘴皮子厉害着呢,我们值房几个人都被她哄得团团转,根本赶不走她。”冯回恭维道,“还是督公英明,三言两语就让她知难而退了。”
不过看陆晏和的脸色,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冯回只得陪着小心道:“福公公派人回来说,今日在朝堂上,有官员举荐工部尚书陈衡入内阁,还有一些官员则为李廷弼喊冤,请陛下开恩,重新让李廷弼入仕,官复原位。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怎么说?”
“陛下在朝堂上没有表态,不过,在退朝之后,请了几位老臣到东暖阁召见,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也不知商量出来什么结果。”
“福满呢?”
“福公公一直在东暖阁外候着呢,一有消息立刻就回来回禀督公。”
“不用盯着了,叫他下了值就回来歇着。这件事,有人比咱们更着急,轮不到咱们操心。”
“您是说,曹掌印?”
“他前几日在万花楼设宴,想让我为陈衡进言做保,被我拒绝了。看来他又找了旁人。”
“督公觉得哪一方能赢?”
“陈衡。”
“为何?”
陆晏和面上露出一丝嘲讽:“咱们这位陛下,看起来糊涂,心里明镜似的。他心里其实是偏向三皇子的,但是李家在前朝后宫的势力太大了,简直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若就这么立三皇子为储君,陛下百年之后,三皇子就算登基,也必然会外戚专权,这是本朝大忌。所以,陛下打压李家是必然。”
“可是陛下就不怕,打压下去一个李家,又崛起一个陈家?”
“那也要看陈衡有没有这个脑子,他入内阁做首辅,必然就得罪了原本跟着李廷弼的一众老臣,做好了只有苦劳没有功劳,做不好,也不过就是块儿垫脚石罢了。”
冯回一砸手心,恍然道:“那咱们就坐山观虎斗,让他们两方相争去吧。东厂和锦衣卫都不趟这浑水。”
陆晏和不置可否,静了须臾突然问道:“陛下这几日还歇在那个异域舞娘那里么?”
“没有,陛下这几日都摆驾毓秀宫,召丽妃娘娘侍寝。想来是花天酒地的腻烦了,又想起小家碧玉的好来。”
“丽妃?哪个丽妃?”
冯回忙道:“就是从前的丽嫔,昨日陛下高兴,刚下旨给她升了位份。”
陆晏和蹙眉:“宫中妃位有定数,一共只有四位,怎么能随意晋升。”
“李贵妃不是刚被降为才人么,妃位有空缺,丽妃补上来,也合规矩。”
陆晏和背着手立在窗前,突然扯出个讽刺的笑:“原来的丽嫔和李贵妃,一向交好,如今一升一降,陛下这帝王之术可真是炉火纯青啊。”
那头姜宝瓷吃饱喝足出了杏园回长春宫,一进角门就发觉有异样,院中立着四五个内侍,地上还放着几担东西,小松子正笑着跟那几人说话。
见姜宝瓷回来,小松子赶紧冲她招手,待她走近了,引荐道:“这是我们宫里的宝瓷姑娘。阿姐,这几位是毓秀宫的内侍,来给娘娘送东西的。”
姜宝瓷福身见过礼,听到正殿中传出说笑声,小松子说是听春在里面,姜宝瓷掀帘子走进去,就见听春坐在床前的绣凳上,在跟李才人和王嬷嬷说话。
“听春来了?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也讲给我听听。”
“宝瓷姐姐,陛下赏了我们娘娘这么大一株珊瑚,上面还坠着几十颗龙眼大的东珠,耀眼极了,往屋里一摆,蜡烛都不用点。”听春比了个夸张的手势道。
姜宝瓷听了,有些担心地看向李才人,要知道,这样的荣宠,以前都是属于李才人的,如今都归了别人,还是自己昔日要好的姊妹,李才人怕是心里不好受。
不过好在李才人面上并没有异样,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包在帕子里,交给听春:“恭喜丽妹妹了,只是我在禁足,不能去毓秀宫当面道贺,你帮我把这镯子带给她,这是我在闺中时祖母给的,祝她青春永驻、顺遂平安。”
听春捧过镯子道谢:“娘娘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丽娘娘今日差我来,一是近来得了许多赏赐,娘娘都换成了吃穿用度,让我给您送来。二是让我告诉娘娘,你且安心养身子,暂时委屈些日子,丽娘娘现在正得宠,会想办法为娘娘您求情,求陛下放您出去。”
“千万不可。”李才人郑重叮嘱道,“你告诉丽妃,她给我送东西,已经是天大的情分,我决不会忘了她的好处。但她绝不可以再为我求情,陛下这次不单是冲我,而是要打压整个李家,你让她保全自己,千万不可把自己牵扯进来,知道么?有朝一日我出去,在后宫还需要她帮衬呢。”
“好。”听春点点头答应。
因怕引起人注意,听春不敢久待,送下东西就要回去,李才人让姜宝瓷送她。
出了正殿,两人一道往宫门走,听春拉住姜宝瓷的手道:“宝瓷姐姐,丽娘娘还让我捎句话,但我怕李娘娘多心,不知该不该说。李娘娘刚被降为才人,丽娘娘转头就荣升妃位,各宫里都在瞎传,说我们主子是踩着李娘娘的头上位的,丽娘娘很担心,怕因此与长春宫生分了。可我们主子也不知道陛下这些时为何突然转了性子,还请宝瓷姐姐劝着李娘娘些,可别心里怨着我们。”
姜宝瓷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让丽妃放心,李娘娘不是这样的人。她能在我们落难时雪中送炭,李娘娘就永远记着她的好,又怎么会生分呢。”
望着听春远去的背影,姜宝瓷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陛下朝秦暮楚,将整个后宫,摆布于股掌之上,后宫女子,都是可怜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