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风站得挺直,未颔首:“儿子不敢。”
宋大娘子脸色煞白,不是不怨,而是不敢。
她原也不想做这等恶人,可她别无他法,昔日老安阳侯哄骗着醉酒后的父亲草草定下她同安阳侯的亲事,父亲事后固有懊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多塞些奁资。
从婆母手中接过中馈,她才知那时的安阳侯府非但入不敷出多年,还欠下不少外资,权衡再三,她还是咬牙平了这账。账是平了,可夫君不思进取,又风流滥情,任她如何约束,也不见丝毫成效,害得她成了全汴京的笑话。
夫君不堪,她只得精心规培长子。
长子也果然争气,年方十六便一举夺榜,那些曾笑话过她的娘子们,无不羡妒她的好福气。
官场沉浮,想攀升得快,需得另辟蹊径,武德司则是那条径。
也恰是她强逼长子走了这条径,才让长子同她离了心。
瞥见正悠闲吃茶的安阳侯,积年来的怨恨蹿起,把安阳侯拖下水:“侯爷,你真要依着他这般胡来?他乃安阳侯府之长,他亲事一日未定,他下面的弟弟妹妹又如何说得亲?”
安阳侯不敢再置身事外,意味深长道:“子怀啊,如今你已得官家信任,得官家重用只是时日问题。另则,光复安阳侯府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你也得为自己考虑一二。”
萧长风凤眸里闪过一抹黯然,眨眼间又被讥笑所替:“说到底,父亲父母不过是怕我误了府中的弟妹。”
安阳候一噎,面带难堪,找补道:“话也不能这般说,且不说我,就说你母亲,这两年为了你的亲事可是操碎了心。”
宋大娘子扭过头不看萧长风,尽显怄气之态。
萧长风问询道:“那为何母亲从未问过儿子,想娶何种姑娘?”
语罢,那个容色绝佳,身怀利爪的人浮现在他脑中。
也对,那姑娘让他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饶是知晓那姑娘事出有因,他心里仍憋闷着一股气,至今那股气还未散去,自不会轻易忘了那姑娘。
宋大娘子恼羞成怒,起身道:“大昭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会害了你?”
“那娶回来的新妇,究竟是跟娘过,还是跟儿子过?”萧长风反问。
自懂事起,母亲就敦促他读书习武,凡不如母亲意,轻则不给饭吃,重则藤条伺候;父亲风流滥情,姬妾一个接一个抬入府中,任由母亲如何约束,父亲也不悔改,母亲遂将在母亲那儿受的气化为严厉,功课一次比一次重,在未考取到功名前,他也不知母亲手中的藤条换了几根。
入仕后偶有不如意,大致还算顺遂,潜心办案升迁也不无可能,奈何母亲嫌太慢,故以性命相胁让他入武德司。
武德司乃大昭情报收集处,不受两府辖制,只听命于官人,故行事张扬,不乏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为谋私行不法之事,内部混乱不堪,毫无章法,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去处。
心固有怨恨,他却不能不置母亲性命不顾,他只能入武德司。
刚去那两年,那些人恶于他的不同流,处处排挤之余,还时常被指派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那段时日,日日胆战心惊,新伤盖旧伤,母亲起初还安抚两句,后来饶是亲眼看他被抬回来,也只传唤来大夫,再告诫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种种一切,已将母子情分消磨殆尽,谈何孺慕之情。
若只是旁的事,他懒得与其争论,依了母亲便是,但娶妻非小事,他不想如母亲父亲那般相看两厌,遂才一争。
“放肆,谁家儿郎会如此质问自己的母亲?”宋大娘子声音拔高,不掩怒容。
安阳侯放下手中茶盏,起身道:“这样,五日后云麾将军府在东郊的别苑置办了场赏莲宴,宴请了大半个汴京的官宦世家,届时你也去,若有相中的女娘,你就回来说知给你母亲,你母亲再使人去打探定亲。”
知晓此事推脱不得,萧长风只好应下:“儿子还有公务在身,告退。”
话落,未等二人答复,他已转身离去。
东郊别院。
皎芙和三位姑娘跟在王大娘子身后,款款步入院内。
今日受邀而来的宾客众多,遇到熟的,见礼讫又停下来说两句体己话,这般走走停停,来至占地两亩有余的莲花池前,已是两刻钟后。
放眼望去,点点菡萏傲然置身在一片碧绿中,莲叶或舒或卷,莲花或开或合,让人见了忍不住感慨一句天真任性。
最惹人眼的,还是不受人群惊扰,从池水中飞入空中衔莲瓣的红鲤,一次衔不住,便飞跃二次,直至衔住莲瓣方才罢休,惹得众人频频称奇。
凡宴会,皆离不开吟诗助兴,皎芙决计吸取上次教训,一改再改所作诗句。
坐在她左侧的月锦往她所作诗上扫了眼,无奈摇头:“你但凡争一争,今日的魁首指不定就换人了。”她有幸见过皎芙所作之诗,平心而论,真要比拼起来,她未必能胜了皎芙。
她到知晓皎芙为何这般做,府内藏拙或可减少表姐妹妒忌,府外不出风头,又可规避不必须要的祸事,毕竟在旁人眼中皎芙只是寄人篱下的外女,行事之前也便少了些顾虑。
如此甚好。
皎芙把所作之诗教给前来收捡的女使,待女使走远些了,她才低声回道:“只表姐这般端庄大方,品行俱佳之人才担得起才女二字,我一个粗陋之人不丢丑已是万幸,哪儿敢去与真才实学的闺秀争锋?”
说来,她能诗会道都乃母亲之功,母亲撒手去后,除了翻看医书,她看得最多的便是母亲所作那些诗句和留下的书籍。
看着看着,不会也会了。
她如此说,月锦也不好再规劝,只得作罢。
无意外,这次的魁首还是月锦,只这第二第三换了人,可惜,那徐三姑娘仍未入前三。
皎芙来汴京这三年,若无紧要事,不出伯府,以至她在这汴京还未觅到至交好友。
是以,墨锦月锦与密友结伴同游莲花池,而她则同蘭锦偕行。
两人都喜静,对赏莲也无向往之意,心照不宣择了条无人的小道,只为躲个清静。
小道逶迤,道路两侧的赤色鸡冠如着罗裳翩翩起舞的少女,蓝色八仙如雪花压树,娇媚动人。
皎芙收回目光,继续往前,没走几步,两道男声传入耳中。
她与蘭锦对视一眼,纷纷回身欲折回。
“此地僻拗,两位姑娘怎会在此?”
问话的乃着青衫的男子。
已被人瞧见,皎芙与蘭锦避无可避,转身微颔首行礼。
察觉蘭锦轻扯她的衣袖,侧目就见蘭锦冲她使眼色,遂正头看向立在五尺外的两男子。
那着杏衫的男子正是在伯府见过一面的徐瑾安。
徐瑾安自也认出了皎芙,只一眼便速速挪开,颔首行交叉礼:“见过两位姑娘。”
他非愚钝之人,自听出了陈伯爵有说合之意,是何姑娘,却未可知。
非礼勿视,那日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时而涌现在脑中,任他怎么驱逐也不可散。
如此,他又岂敢再多瞧?
青衫男子也随即行礼,侧压身低声问:“瑾安兄识得二位姑娘?”
徐瑾安叱道:“休得胡言,瑾安出身贫寒,二位姑娘娇养闺中,何来的相识?”
他面朝皎芙,语调平缓:“此路往前一里为东院,两位姑娘若只想寻个僻静,在此处停留即可,告辞。”语罢,他硬拽着青衫男子而去。
皎芙墨锦都听明白了徐瑾安的提醒,此次宴会分两院,儿郎们在东院,女眷则在西院。
“原先还以为这徐修撰端正古板,不想他也会行强拽人之事,如此甚好,往后表姐也不会无趣。”蘭锦浅声道。
徐瑾安此悍举,也在皎芙意料之外,樱唇微勾,面带笑意,双眸漾光,令她本就娇美夺目的颜色愈发浓烈了起来。
蘭锦不由看痴,面赤耳红:“得亏你不怎么出门,这要顶着这么一张脸招摇过市,伯府的门不得被踏烂了。”
被打趣,皎芙两颊泛热,娇嗔道:“休要胡说,朱颜终老,到头来不过还是两捧黄泥。”
“黄泥又如何,至少曾风光过。”蘭锦下颌微抬,双目炯炯。
“你说得倒也在理,”皎芙扭头看向蘭锦,“我瞧你也不是拘谨之人,为何每每人多,或是见了生人就惴惴不安?”
蘭锦低垂下了脑袋,闷闷道:“我也不知,姨娘曾求来大夫为我看过,大夫说从未遇见过我这种症状,他医治不了。”
皎芙也未在医术上见过此症,也不好提建议,只得宽慰道:“既暂时于康健无害,就无需太过焦虑,等回头再多使几位大夫看看,不信痊不了。”
“林姑娘还真心宽,哪怕生死大事前,也临危不乱,实属女子楷模。”
突起的男声,惊得蘭锦皎芙二人连连后退。
待人从假山后走出,皎芙更是瞪大双目,心中的骇然愈甚,果然是他——萧长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