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满地,白羽送葬。
一女一男跃下凤阁,穿过山林,走出没羽宫。
女子大半张脸“怕羞地”藏在面具下,她有多大岁数,又是什么样貌,飞鸟草木皆瞧不出。
而她身旁的男子,点点萤光相映照,姿态纷扬,光华难掩,动人心弦……
夜色已浓,无拘夏夜静得出奇,曲玉不觉困意,他时不时回首侧目,瞧一瞧吟风阁的这位“前辈”。
息音体贴曲玉重伤才愈,陪他慢步山间,曲玉感念前辈的好意,眉目舒展间,风不再强劲,它拂着面来,吹得轻快,也多了几分亲切。
息音步子不停,一双手更是不停歇,或攻或防连续不断变幻掌法,曲玉就在跟前,他的双眼离息音的双掌还不到半丈,竟也看花了眼,只能瞧见一连串儿掌影……
曲玉看了看,便自觉挪开眼,他独去赏一赏蜀中风光。
两个人不说话,就这般,也不知走了多久,曲曲折折,困曲玉多日的没羽宫,远远地落在他们身后。
不多时,息音走到一棵树下,停住了脚,曲玉跟随她,立即站定。
她收起双掌,看了看身前这一株高大且茂密的雀树。
曲玉望着她,也望向这株大树。
恍惚间,曲玉想起凤阁前的那株梧桐,桐叶散落一地,只余光秃秃、黑黢黢的树干,夏日里落得一片死寂。前辈将手掌附于树身,奇妙的是,不过一息,梧桐树竟慢慢发出新芽,再过一息,嫩芽飞速长大,几息之后,满枝满枝又如从前……
曲玉暗自心惊:“能将四时违逆,当是神迹!”
他紧随息音的步伐,跃下凤阁,跳出“鸟笼”,走到此处,眼看山花烂漫,耳听草香虫鸣,一派生机盎然,曲玉被息音说服,求死的心思早跳出腔子。
死,曲玉是死不成的,前辈不容他死;逃,是逃不脱的,东河西川,从东到西,曲玉逃了个遍,眼下,前辈就在他身旁,曲玉无处可逃……
说来怪异,息音前辈领着他走,曲玉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即便前头黑压压瞧不见尽头,哪怕它是一条死路。
凭他微弱的功力,曲玉无法反抗,而他心里,竟也没有一丝反抗意愿,息音的身手,令他折服,服从强者不单单是曲玉的本心,更是人的本性。
曲玉攥着那半块碎玉,有了主意。
前辈的实力高深莫测,曲玉决定用手里的半枚玉,请前辈教他武功,曲玉自知天分不高,人也不够勤勉,他不求纵横江湖名扬天下,只求习得一招半式,能够应对柳卿卿和万恩堂的门客,那便足矣。
恰逢此时,脚步声匆匆,有人追来了……
这个时辰,这处地界,莫非是没羽宫的人?莫不是没羽宫的两位小宫主?
黑夜无光,淡淡的月光照着来人,转身之间,曲玉瞧仔细了,不是羽净也不是羽柔,是宫主身边的侍女——阿荃!
阿荃不说二话,跪地便拜,是为了求药:“请姑娘赐了风丸!”
息音先是沉思不语,忽而张了口,说了一句:“了风丸,没有。”
阿荃身子一软,嘶声呼道:“怎会没有?风家人出门杀人,怎会不带了风丸?”
曲玉暗问:“风家人?哪个风家?”,他转念一想,武林之中可没有第二个风家。
有外人闯入凤阁,宫主当是江南的曲家托了江湖上的朋友,来没羽宫要人……
第一支翎羽落进凤阁,没有半点血气,宫主便知擅闯者功力不俗;待宫主再次试探,千只翎羽齐发,来人一出手,风家武功暴露无疑,而风家的后人中,有此功力的,只风阁主一人,那位声名鹊起的武林新秀,吟风阁的少阁主,还不够格呢!
小一辈的年轻人没赶上好时候,愣头青似的没见识,阿荃跟随没羽宫宫主多年,风家的绝学武功,她有幸见过。
黄衣女子从吟风阁来,自报家门偏偏省去姓氏,先是轻巧应对宫主的万道翎羽,再以一块小石头重伤宫主,如此高深的内力,即便是全盛时的风阁主,也远不能及。
“风姑娘!”阿荃心一横,咬牙道:“我们宫主和你家阁主…是有些交情……在的。”
曲玉说不得话,只听得认真。
息音前辈以掌风破万法,原来是风家后人……风家的秘籍,乃是武林至高武学。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十二年前,武林第一世家风家…满门被灭,风家的御风山庄也被一把大火烧成飞灰。
在那之后,风家后人存活于世的,只怕不超过五个。
而如今的江湖,能叫的出名字的风家人,也只有两个,一个是吟风阁阁主风玉沙,另一个便是吟风阁的少阁主,风无笑。
今夜之后,又多了一个——风息音。
曲玉犹自思索着,只听息音驳道:“我不姓风!”
阿荃忖了半响,又道:“不姓风?那你……怎么用着风家的绝学?还学得…这般厉害,不,我们宫主第二次出手,就断定你是风家人。武林第一世家竟凋零至此?连家传武学也教给外人了?”
她一连数问,息音并未作答。
阿荃直言风家没落,面具之下,瞧不见喜怒哀乐诸种神色,息音的语声也未有起伏波动,依旧一派淡然,好像风家的兴衰,与她毫不相干。
红彤彤的面具将息音的面容遮住,阿荃仅能瞧见小半张脸,但她露出的一小截真面目,与阿荃的记忆相重叠。
这个息音像极了那两个人!
风阁主、乐堂主。
不仅自家宫主念念难忘,阿荃也是永生不忘。
息音姑娘的双眸闪亮,瞳色若琥珀,晶莹剔透不多见,要知道,真正的风家人生来便是浅色双瞳。
这人出手时遮天蔽日,到这时,隐了真气,又如寻常人一般,窥不到底细。她这般年纪,武功能有如此造诣,或许从前的第一世家的风家还不够,还得再加上如今的第一世家,乐家。
“姑娘不姓风,难道姓乐?”阿荃说出猜测。
息音道:“也不姓乐。”
“不过,你猜得不错!”息音悠悠道:“风玉沙是我娘,乐自观是我爹!”
阿荃虽已猜中,但听息音姑娘亲口承认,不免心中一震。
曲玉一动不动,他已呆在原地……惊喜参半,久不能回神。
曲玉人不在江湖,心向往之,闲暇之余,最爱向六符师父问起当世武林。
风、乐两家,曲玉听过不下百次。
谈论武林豪杰,自然离不开那一道难题,当世武林,究竟谁是天下第一?
每当曲玉问及此,六符师父始终笑着摇头,只因当世武林,确实比不出谁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
刀剑斧钺,各路门派皆有玄妙之处。武林豪杰多如繁星,他们高手对决,各有胜负,没有谁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但说要起,谁是武林第一世家,那非十多年前的风家莫属,紧随其后的,便是乐家。
与武林之中各大门派不同,风乐两家倒有相同,都是先祖创下成套武学秘籍,经由后人习得,一代传于一代,百年间,两家武学经久不衰,家族日益兴盛,族人盘踞之地,也成了武林重地。
风家有大风篇,乐家有六然图。
六然图坚实精妙,大风篇奇迹高绝,二者皆是绝妙武学。
六然图上画着六然功,六然功指的是斩然剑、泰然步、蔼然拳、澄然掌、超然手、淡然经。
守着绝世武学,乐家不轻易与外姓人结亲,因此,百年来只与符、管二姓通婚。
而风家的大风篇,其中的招式名头,江湖上却是知之甚少。
大风篇第一,六然图第二,虽说是明面上的第一第二,但中间还夹着一个失传多年的八川册,排第二的六然图、和未能传世的八川册,合起来打几个圈儿,也比不过风家的大风篇。
大风篇精妙难以言说,修习时,却是夺人性命的致命杀器。
这至尊武学,自然是不易学的。但只要能入门,学得几篇入怀,一步登天成为顶尖高手,犹如探囊取物。
风家子弟有近九成卡在第一关,走火入魔暴毙而亡的不可计数,为将功法传世,风家也从原先的巍巍大族,死得只剩一房血脉。
风家子弟习大风篇的,只两条路,要么死,要么习得高深武功,独步武林。
纵如此,风家人甘愿拿性命做赌。
风家男子不离家,风家的女儿不外嫁。
无数人盼着风家多生女儿,求着入赘风家,只因入赘之后改了姓氏,便能研习大风篇。
但百年间,风家的女婿没一个能学得一篇,可那又如何,依然有无数人前仆后继。
相较之下,风家武功高出几筹,乐家子孙兴旺,多少年,两家争夺武林第一世家的宝座,始终是乐家落了下风。
二十多年前,风家后人里有一位小姐天赋异禀,修行大风篇竟学了十之其三,与此同时,而乐家也有一位少爷,年纪轻轻便学全了六然功。
风家这位小姐就是风玉沙,乐家那位少爷便是乐自观。
巧也不巧,风家家主选定了妹夫人选,乐家家主也为弟弟择定了弟媳。
风乐二人皆是天之骄子,又岂能听命于武功不如自己的兄长。
于是,一个临出六然图,一个背全了大风篇,双双离家叛姓,各自逃婚。
为了防范家传武学落入外人之手,乐家家主派人追杀乐自观,风家家主派人追杀风玉沙。
二人黄泉路上相遇,正巧凑在一处,便结伴同行,江湖杀手、武林高手一路追杀,岂料,皆败在他们的剑下,二人初出茅庐,因此名声大噪,也正因一众高手不敌他二人,才有了如今的吟风阁。
武林两大世家用尽手段,也奈何不了二人。
真是当时日月,二人同为天才,一路相互扶持,同甘共苦,缘分天定,很快便结为了夫妇。
即使二人创立了吟风阁,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风乐两家依旧不肯放过。
数年后,御风山庄覆灭,风家满门被灭,消息传到吟风阁,风玉沙和乐自观带人赶到时,风家人已成土灰,尸骨无存。
万幸的是,风家尚有遗孤,风阁主在密室中找到了家主之子。
风家的传世名剑,全在密室中,只那一柄最珍贵的,被壬剑派的老掌门捡了去。
而大风篇,风家家主临死前一把火将其烧成灰烬。
风家全部武学,世上只剩风阁主一人知晓,奈何,风阁主天资有限,大风篇未能大成。
风家覆灭后,乐家独大。
乐家家主乐自来,成了武林盟主,当世武学一落千丈,再比不得二十年前。
大风篇,本以为会和八川册一样成为传说。
好在,一代赶着一代,乐家的乐有生十四岁学全六然功;风家风无笑,二十出头,江湖上传言,大风篇,他已习得一半。
风家后继有人,并在去年除夕夜屠尽仇家满门,风家大仇得报,这一时节,风无笑正在重建御风山庄……
会大风篇的风无笑,会六然图的乐有生。皆是年轻一代的翘楚,江湖上称呼他们二人为“风月”公子。
曲玉游历江湖,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何其有幸,得见两家传人,也不知这三人谁更厉害些,想来,是各有千秋。
不过,曲玉只听说过吟风阁的少阁主,从未听说风阁主和乐堂主有女。
曲玉不自觉望向息音,“前辈”的年纪竟与他相仿。难怪息音将宫主的翎羽视作鱼刺,更直言自己再练三百年也赶不上她。
她虽有绝世武学,父母亲授,曲玉却想不出,她究竟费了多少力气,吃了许多苦头,才有了这一身的造诣?
曲玉看向息音前辈,倒像在看一代宗师,眼里全是敬服,那半枚玉被他重新放回怀中,大风篇,六然图,武林的至高武学,都不是他能染指的,挟玉以报,强人所难,也并非君子所为。
息音问阿荃:“我爹娘与你家宫主有交情,那你说说,究竟有什么交情?”
什么交情,阿荃闭口不谈。
息音的眸底闪过一丝笑意,她道:“当着我娘的面调戏我爹,光明正大地比试,不敌我娘,便使暗器偷袭,被我娘当场砍去两根手指?”
曲玉木然。
息音瞧了他一眼,她实话实说:“断了两指,二十多年了,羽宫主依旧不改本心,如此坚定的心境,我佩服得很!”
阿荃不敢言语,技不如人,只能长跪不起。
她暗自腹诽:风阁主和乐堂主成亲多年,江湖上都以为风阁主和乐堂主无后呢!自家宫主还等着死对头老了,让两位小宫主出蜀报仇雪恨。没想到,风阁主乐堂主不仅有后,两个武学奇才还……生出个武学天才,她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功力,同辈之中,有谁能与她争锋?
自家两位小宫主,莫说替母报断指之仇,能在息音的手下逃脱,那便算有本事。自家宫主身居西南,二十年不敢踏足中原,即便是风阁主伤重,也不敢趁此时机出蜀报仇。
不曾想,人家倒先找上门来,替自家爹娘一掌拍死老仇家。要不是宫主功力深厚,这女娃子年纪还小,倘若再等个几年,自家宫主只怕是一掌也接不下。
念及起,阿荃想起自家宫主,宫主若不服用了风丸,不出一日,必死无疑!
风阁主乐堂主连陈年旧事都与女儿说了,怎会忘了最要紧的了风丸。
了风丸,息音姑娘,定然是有的。
“姑娘,我们宫主与令尊令堂认识多年,此刻去吟风阁,肯定是来不及的。”
这了风丸,从前,只有御风山庄,如今,只有吟风阁有。
息音不再兜圈子,她道:“在曲公子那儿,你找他讨。”
阿荃回过头,死盯着曲玉,她没注意,这儿还有个人。
曲玉感受到阿荃的灼热目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赶紧从怀里掏出只小葫芦瓶。
阿荃的目光更加炙热,了风丸,果然在他手上。
自家宫主困了曲公子多时,还逼迫他入赘,不知这曲公子心里可记恨?
阿荃心道:这曲公子被困没羽宫多日,还是个一身气性的大家公子,能救宫主的药,眼下就捏在他手里,高低颠倒,只怕不肯给啊!
沉思间,阿荃起身向曲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