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门一开,火红身影一闪而过,火梧兽噌地一下便跃到圆台上,嘴里在咆哮怒吼,目光如炬地直视他们。
有的被吓得直接跪地磕头,嘴里哭嚎着求饶着。
火梧兽的眼风都没往他那去,只如钉子一般钉在随深的脸上,随深也回视过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场内也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皆停在一人一兽身上。
随深松开手,浑身的肌肉紧绷,为接下来的交战做准备。
在没有征兆的某个节点,双方互相跃起腾空朝着对方而去,随深召出剑,调动周身真气迎向对方。
角斗场上爆发出刺眼的光,连天上的日光都被掩盖,众人侧目避其锋芒。
施弥抬手掩面,心里也为随深打鼓,不知打那妖兽打不打得过,这两日他的真气可耗费许多。
良久,光芒四散,日头倾洒而下,一人一兽复出现在众人眼底,看着都无挂彩安然无恙的模样,只是双方都有些乏力,那人倾着头,而火梧兽周身的焰火都暗淡下来。
看台上的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可无人注意的一角,有人悄然变了脸色,五指染有朱红蔻丹的手按在靠手上,因用力而泛白。
随即缓缓松开,她扬起一个得体的笑,起身开口:“二位,可否在宫中逗留些许时日?”她的发言让嘈杂的场内顷刻间寂静下来。
这是不仅为他们破例,甚至还邀请去皇宫中做礼上宾的意思,他们运气真不错,能获有这等殊荣,百姓在心里惊叹着。
随深脸色冷淡地凝过去与之对视。片刻后,作揖:“多谢,还望请一名医师,我师妹的伤需尽快医治。”
“自然。”澄明公主发话,无人敢不应从。
他们便被人恭敬请下台,引到偏门,坐上备好的马车。
而角斗场内重新恢复热闹,火梧兽被带下圆台,圆台上的人继续追逐角斗杀戮,看台上的人满目红光地凝视下方,神态癫狂,好似也被红海侵没理智。
秉承着公主一向张扬的出行,连出行工具都采用妖兽坐骑,性情温顺的天马兽拉着车厢跃向半空,车厢内的一切物件却稳当如初。
等彻底远离角斗场,随深才放任脸上表情的崩裂,他紧闭着眼眸遏制住皮肤的灼伤引起的疼痛。
火梧兽的雷火伤骨不伤皮,因此,他的外表上看着未有受伤,可实际上他每强撑一秒,皮下的蚀骨的伤痛便腐蚀他一瞬。
只是,他若露怯了,那圆台他们都下不了。
施弥睁大眼眸望着这一幕,这是什么情况?
她俯身凑近,语气关切:“随深哥哥,你怎么了?”
好一会,他才回了她:“无事。”可她听得出,那声音飘忽带颤,他应是受伤了。
施弥的视线停在他身上很久,他始终低着头,好似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神情,只有裸露的脖颈上因为忍耐突起的青筋显示他的不平静。
他不像她灵力低微,时常都护不住自己,这是他少见的脆弱。
他好像在维持着身为师兄的形象。
下一秒,她瞬间便淌下泪来,那泪珠如清莲颗颗滑落,她在小声地抽噎,肩膀一颤一颤地。
这番动静并没有吸引兀自忍伤的人,她也没有去打扰他,只是在位子上伤神落泪,泪水掉在车内华贵的地毯上,洇湿出一朵又一朵的暗纹。
马车内很是安静,除了有如小兽般呜咽的哽咽和粗重的呼吸声外再无他响。
天马兽在宫门处停下,早已在此等候的宫人看到这辆马车,便走上前等在马前,可是半天都不见人影。于是上前两步,恭敬道:
“二位客人,可是有何不便?”
此话惊醒了车内的人,他睁开双眼,等待眼睛恢复清明,他才开口,声音暗哑:“无碍,还请稍等片刻。”
“是。”宫人应下后便在一旁等候,可眼神却不时往侧窗上扫。
随深知晓不好在车内停留过久,便打算唤施弥先下马车,可视线移到旁边时,正要脱口的话却硬生生卡在嗓子眼。
他没见过女子哭得这般委屈过,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双眼眸里藏了无限的哀伤,一眨眼,那哀伤便无处躲藏。
他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可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他的问话并无反应。
随深只得加大音量唤她:“施弥。”
她这才从情绪中脱离,扬着被泪水浸过的水眸望着他,鼻尖红红的,还在不住地抽噎,瞳孔中只有他。
随深的手攥起,正待问她发生了何事时,她却倾身抱住了他,茫然中听到她沙哑着嗓子在道歉:“随深哥哥,你很疼吧,我知道,肯定很疼。都怪我,我太没用了,才让你独自面对火梧兽,才让你受了伤,若是我厉害些,你便不用这般、这般……”
她语无伦次地在编排着话语,却好像都词不达意,可仍然在重复述说着,泪眼婆娑里是含着的是对他的深深歉疚。
她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导致声音微弱,不凝神都听不分明,可随深却觉字字句句皆入了他的耳,否则怎么会不受控制的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希望能通过这个动作让她停下哭泣。
他只觉得慌乱。
在宫人二次出声后,施弥才从随深怀中出来,她低着头,样子扭捏,对刚刚的举动很是难为情。
随深也知再待下去就不好说了,便开口:“我无大事,先下去。”他率先起身掀开锦帘便下了马车。
施弥也抬手抹去泪水跟在他身后下。
宫人瞧着两人神色如常,只是后面的姑娘眼眶通红,像哭过了一通,她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神扫向少年,却触到他的冷眼,忙低下头带路。
宫人带着二人穿过长长的宫墙,曲折分明的走廊,在一间布置雅致的宫殿前停下,对施弥行礼,说:“姑娘,公主吩咐你先在此歇息,这位公子,你是男子不宜居住在此,还请跟我去外殿。”
说罢,她便作出要走的姿势,态度不容拒绝。
随深对这种安排并无微词,他是男子确实不合适待在内宫,问道“有传唤太医吗?”
“有的,公子安心。”
他轻颔首,对施弥说:“先让太医为你养伤,旁的往后再说。”
“好。”
随深便跟着宫人往外走去,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闱。
施弥缓步转身凝向后方的宫殿,芳颜殿。
她迈步跨进门槛,往里走进。
穿过大片初初绽芽的玉兰,偏殿的宫人正低眉顺目站着。
在偏殿的宫人早已等候多时,这下见到她的出现,便快步上前,“姑娘,我们等你好久了。”
随后,太医为她诊治,该敷药草的敷上,施弥欣然配合,一通下来,倒是产生了些许乏累。
昨夜在牢房中睡得也不安稳,她便让宫人退下,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待她再度醒来时,看着床边摇曳的烛光恍了神,随即唤了宫人进来,宫人立在床榻前等她的吩咐。
“你知道随、与我一同来的人在哪吗?”她在询问随深的住所。
宫人摇头:“不知,总管未与我们说过。”
施弥见状点了点头,也不强问,打算自己去找。
她掀开被褥作势要下榻,那宫人脚步迅速地拦在床前,挡住去路,她这次的语气强硬:“姑娘,还请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要让我等为难。”
宫人脸色坚决地往下睨她,明显是接到了吩咐。在她这句话出来后,门口接连出现几名宫女,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外。
施弥将被褥重新盖回身上,模样乖巧:“好,那我不随意走动。”
那宫人恢复和煦的神情,倾着身子:“不扰姑娘休息,若姑娘有何需要可唤我,我先退下。”
施弥望着她走出去,她的手在被褥的遮挡下紧紧攥着床垫,脸色仍然透着白。
随后几日,施弥便在偏殿里专注养伤,胸口和脸上皆包着纱布,精神萎靡,瞧着好不可怜。
而她们也对她不再那么严防看守,对她想在院内走走的请求也同意了,不过始终有人跟在后方。
施弥除了在榻上休憩外,最喜的便是院内缠满藤蔓的秋千,不过她不喜有人推摆,她只享受坐在秋千上的感觉。
希罗国气候温暖,连冬日里都带着融融的暖意,微风拂面很是惬意。
施弥能在秋千上待大半个午后。
时间过去了大半月,施弥并未等到随深,她揣测随深被什么事耽搁了,也清楚自己不能一直待在此处。
入夜,熟睡中的人睁开双眸,她掀开被褥,起身走到门后俯身贴耳,耳畔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可施弥知道门外的耳室是有人的。
她回身走到殿中,将视线凝在对面的窗上,她翻窗出了寝殿,望着高墙,毫不犹豫召出青烟剑。
这半月,她的身体恢复了好多,简单的御剑对她来说并不难。
不知道随深具体的住址,她只能一路停下问宫人,还要小心巡视的侍卫。临近半夜,连侍卫都少了几批,更何况出行的宫人,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才有了丁点眉目。
一个宫人被她以剑威胁后,想到最近偏僻的令宣殿里来了一个病弱漂亮的男子,小娓说她领了差事每日去查看一番回来禀报给总管。
等施弥到了令宣殿时,天色将明。
她在院中停下收剑,望着比芳颜殿落拓不少的殿宇,她径直走向主殿,进了耳室后顺畅走到寝殿,与芳颜殿中的严密看守相比,此处却无一人。
她走向床榻,掀开帷幔,多日不见的人出现在眼前,只是看着他的状况并不算好。
脸色煞白,额上一块红印,素来冷淡不近人情的眉眼都因阖眸而现出几分脆弱,好像只需要放任时间流逝,他就再也没有睁眼的机会。
连施弥这样不通医术的人都看出情况的刻不容缓。
她在床边坐下,混乱的脑子中一下浮现出随深再也不会醒来的可能,那后果会怎样呢?姐姐肯定会伤心,很伤心。
那她呢?
施弥想,她会既伤心又开心。
她真坏。
施弥就这样在床榻边坐了好久,久到日光大亮,久到腰间酸麻,可是殿外仍是安静的。
格扇窗上雕刻的是花鸟嬉戏,阳光穿过窗上的镂空照进室内投射在地上,呈叶片状的暗影在不时地晃动,驱散了一些寒意。
施弥收回视线凝向床上始终没有反应的人,眼神复杂。
直至轻微一声响引得她侧目,这是来人了。
她急忙起身捂着酸麻的腿,皱着小脸,动作不利落地走到窗前,挡住了大片叶子的投影。
见到进来的陌生宫人,她的脑中浮现起昨晚那宫人的话,敛眉抬眼搜寻能躲藏的位置。
她的身量纤细,钻到床架与墙壁的缝隙之间,因着有层层幔帐的遮挡,倒不易被发现。
她昨夜才逃出芳颜殿,本是来寻随深的,可没想到他竟在昏迷,根本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在外面那宫人进来之后,施弥下意识屏息。
脚步声混合着水声由远及近,宫人将水盆放置在桌上,她抬眼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人,继续坐着手里的活,将干净的浸水的帕子拧干,她走至床榻前凝望着随深,凝了好久才俯身为他擦拭脸部,小心细致,嘴里嘀咕:“真好看啊。”
小娓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是在越矩,总管只让她每日定时来查看他的情况回去汇报便是,并没有让她照顾的意味。
只是莫名的,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尽管只是擦脸这种小事。
她没有触碰他,在脚床上坐下,手肘趴在床沿,撑着身子凝望他。
好一会,才问:“你唤什么名姓呢?”停了一刻继而又说“你应不是希罗国的人。”不然不会无人医治他。她知道的,虽说陛下是掌权者,但实际满宫信服的还是澄明公主,而公主最爱希罗子民了。
她喃喃自语着,好似在说给自己也好似给他:“我、我唤你小来好不好?”她有私心的,之前她可不大喜她的名字,总觉少了一份秀气。可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好似因着这个字有了莫名的联系。
不好!
一点都不好!
层层幔帐后,施弥的小脸气得像一只炸毛的猫,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前方模糊的人影,那样子恨不得立马冲出去叼她一口。
什么小来?!她不喜欢!
那名唤小娓的宫人走后,施弥才阴着一张脸从床后出来,眼神阴沉沉地凝着随深,好半会才下定决心走过去,开口:“随深哥哥,你不要记住那些话,什么小来大来的。”
说罢,她握拳隔空朝他挥了一拳,凶巴巴道:“没有小来!”她停顿了会:“还有,我会救你的。”
她转身缓步往外走,情绪变得平静,站在殿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出了令宣殿,站在宫门茫然地环视四周,对着片刻前放下的豪言壮语有些后悔。
不过她又告诉自己,就算放任随深死了,失主的髓心玉等同废物,那她终究也会死,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她再次叹了一口气,阖上眼皮倚在宫门上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