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音睡得并不安稳,在侍女一进房间时就醒了,侍女将崭新衣裙放置榻上,开口道:“姑娘,国师唤我等叫醒你,让你收拾妥当去摘星阁。”
她被人推着起身洗漱梳妆,理好一切跟在侍女身后上摘星阁,这还是她入国师府后头次去。
踩着阶梯登上高楼,他已在里面等候,桌上摆着做好的珍馐美食,唯独中间的长寿面与旁边精致的吃食格格不入,他难得的语气踟蹰:“今日就当补上你的生辰宴。”
他将长寿面推至她的面前,说道:“往年都是有我陪你一道过生辰,今年忘了,本在想补你什么生辰礼好,觉得不如为你做一碗长寿面,就是瞧着寒碜了些。”
颂音看着碗里切得大小不一的葱,想象着他憋着一张臭脸切葱的样子,平日不苟言笑的国师大人形象荡然无存,不禁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翘起嘴角说:“好吧,我尝尝。”
她夹起一筷子面条吃下,严格来说味道不算好吃,有些淡,但她的心里又因他傻愣愣的举动有隐秘的欢喜溢出。
窗外有爆破声响起,璀璨的烟花在夜空绽放,一朵接一朵,霎时化作火树银花点亮夜空,恍如置身不夜城。
她做的位置正对窗外,第一时刻就看到夜空升起的花火,盛大而梦幻,她的视线移到对着她的男人脸上,他的眼里蕴着笑意,往边上侧了侧脸:“去看。”
她挂着笑跑到窗边趴在栏杆上往外看,乌黑的眼珠里漾着漫天五彩的光,不明所以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街头巷尾遥望天际,喧闹声连同爆破声一同闯进她的耳膜。
烟花正盛,她跑回周子衍的身边,如这数百年来形成的习惯一般依赖地用脑袋蹭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的说着:“子衍,我很喜欢。”衣物堆叠间,她将颤抖的唇吻上他的嘴角,气息交融。
她抿了抿唇,唇上晕开湿润的光泽,颤着眼眸不敢看他,将脑袋倚在他的肩头,视线越过他往窗外的花火望去,娇嫩的脸在霎亮的天色下像极一副美人图。
背光处,周子衍的脸色辨不明晰,只能看出冷硬的嘴角,她的发香萦绕在周身,带着海水的清新,仿佛穿越时空,回到百年前的一晚,鼻腔是海水的咸湿,她一头浓密卷发遮掩下的肌肤雪白,在月明星稀的浅海礁石上恍若九天洛水神女。
那时他还不是元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只是一个深山道观里的小道士,观主心有郁结亡故,偌大的道观逐渐衰落,人走茶凉,只剩他独自守着道观。
战况频发后,道观本就不好的生意愈发差,连温饱都维持不了,他关了道观下山谋生。
因为战乱到处有流民,到处有活活饿死骨瘦如柴的尸体,他谨遵观主遗命于乱世中艰难求生,在乌苏城内摆摊卜卦赚些小钱营生,可世道艰难,百姓尚且食不饱腹,哪有闲钱找他算命,因此他常常有上顿没下顿,靠摆一日摊赚得三文钱,有时更是连一文都无。
为情势所迫,他专门一家家跑去城内的富庶人家里问需不需要做法事,自己是个道士,话不等说完,人已经被一哄出门,时常连主人家的面都见不到,得不到一个好脸色,还要被管家指着鼻子骂是个骗吃骗喝的假道士之流,他也不恼,擦把脸继续去找下一户,毕竟之前为了一口吃的他还被人群殴过,被打到吐血,面子算得了什么。
后来,真被他找到一单生意,不过不是上门找的,是在布告栏上看到,对方是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专做海上生意,近日来,海上多起事端,连船带货一应翻进海里是常事,想是海中有邪祟,事传了出来,也无人敢冒生命危险开船运货,对方广发帖找道士除邪祟,无人敢去,只有他头铁,揭了告示上门去。为了五两碎银,于冰冷的海水中和海妖缠斗,九死一生。
从那般艰难的岁月走过来,他怎么甘愿放弃现有的一切,如今的富贵荣华,更何况还有内心汹涌澎湃的渴望,犹豫的眼神变得冷酷,出口的话带着寒意:“颂音,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你帮我去望月阁拿一件大氅。”颂音凝着对面黑漆漆不见一盏灯的望月阁,内心不由得有些瑟缩,她讨好的卖乖:“子衍,我不去好不好,你要是冷,我可以用内力给你暖暖。”
“颂音,我说过了,不要随意使用妖力。”他的声音低沉,胸腔共鸣的起伏传到她的身上,她以为他生气了,从他的怀里退出查看他的脸色,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她后退了一步,和他隔开一步距离,“子衍,我去望月阁拿,你不要生我的气。”
颂音独自下了摘星阁,春寒陡峭,寒风刺骨,鲛人族最喜待在温暖舒适的海域,特别是一个能晒到暖洋洋太阳的地方。
望月阁楼下,她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如云的顶,心下有些惶惶,她的脚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可旋即想到子衍的大氅还在里面,想起他给自己准备的惊喜,她拢了拢衣衫,对手心哈了口气两手并在一起进了望月阁,她想子衍太粗心了,怎么大氅都能落下。
望月阁内一丝人气都无,只有她踩出的脚步声在回荡,迈上一节又一节的台阶,重复的动作使她的身体热络起来,她走进最上一层,借着月光摸黑找大氅,满腹心思都在这上,没有发觉门已严丝合缝被关上。
半天找不到大氅,她怀疑周子衍记错地方之时,才发现门已被关上,嘀咕:“是被风带上的吗?”她走过去握住门闩,却发现打不开,犹疑之下,她动用妖力欲破开木门,却像打入了一团棉花上,她皱着脸后退了一步,双手结印发出淡蓝色的光束,普普通通的木门却悉数承受下来,并无一丝破开的迹象。
她咬牙继续施法,困顿而急促,大半内力消耗殆尽,后方虚空的一掌让她彻底承受不住,她腿一软瘫坐在地,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气息虚弱地转头看向窗外,月光散漫的照在窗框上在地面留下一道影,颂音环视着昏暗的望月阁,心里涌起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
她一步一步爬到窗边,心头的慌张不可抑制,透过稀薄的月光她看到对面的窗前站着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呼吸一滞,嘴里下意识念着:“为、什、么?”
隔着重重的云雾,颂音看到他深沉淡漠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仿佛两人素昧平生,没有相互陪伴的岁月。
恍惚中她想起龟太保曾与她说过:“二公主,人类惧怕妖邪,自会往恶了揣测,但是他们内心也有隐藏的邪祟,你要留心。”
她张手试着朝对方挥去一掌,气势看着唬人,却伤不着他一点,淡蓝色光芒在半空被逼停,一道更为雄劲的白光裹挟狂风袭来,颂音被光圈击中飞到门上重重掉落,全身的骨头都遭碎裂一样,泛着疼和痒,她疼得冷汗频出。
那人好生威风的从对面过来,站得笔直的身子遮住大半的窗,居高临下的睨着她的狼狈。
她艰难的用手撑起虚脱的身子,眼神明亮而倔强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问出:“为什么?”
他的声音淡淡:“皇上多疑,你的存在会让他怀疑我是否真实效忠于他。”
颂音冷嗤一声:“所以你处心积虑把我骗到这里,什么生辰宴,全是圈套,你是打算把这里变成困我的牢笼?”
“十年,只需十年就好,音音,你乖乖的好不好?”他的手抚上她凌乱的长发,入手触感柔软顺滑。
乌苏海域的人鱼公主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最爱明亮耀眼的发饰,她的父王和姐姐也会费尽心思送她漂亮的发饰。
可谁知晓,为了与人类无异,她竟连鲛人族最为显著的卷发都舍弃,若她不说谁会知道她是一只人鱼。
卷发对鲛人来说相当于和鱼尾一样与生俱来,刻进血液轻易改不得,可她硬是上周助山寻蒲根草,日日服用将卷发变成直发,若是被姐姐看到定要指着她的额头骂傻子。
第一年的时候,颂音还能忍耐,这里顶多是比水心苑安静许多,第三、四年,她的情绪逐渐暴躁不安,望月阁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毫无生机。
第五、六年,在日复一日的夜里,她将近崩溃,鲛人在黑暗中只能靠声音来辨位,可满耳死寂,颂音从来不知被困在一隅之地是这般折磨人心,夜深人静中忆起蔚蓝的乌苏海,那里温柔而广阔,是她百年不曾回过的故土,可百般苦楚只能咬牙咽下,因为是她默许的。
第七年的时候,她疯狂的砸掉屋内的一切物件才等来周子衍,他带着一名年轻的男子过来,语气轻柔:“音音,这位是我找来的神医,你的病他很有把握。”
颂音直摇头,反驳:“我没病,谁说我病了。”
“好,你没有生病,他只是我请来为你调养身体的。”
颂音的意识并不清醒,只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在说话,她不耐烦的应付。
等她再度睁眼,意识逐渐回笼,见到前方的人,她爬到他的脚边,语无伦次的哀求:“子衍,你放我出去,我一定不会妨碍到你,十年很长很长,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待不下去。”她啜泣的样子无助又可怜。
“音音,你是不习惯一个人吗?那我明日叫几名侍女过来陪你说说话。”
她摇头,“不要,我不要,要你,要你带我出去。”
他拧眉看向攥着他裤脚的人,她还在说惹他厌烦的话,不过他耐着性子与她说:“不要说些傻话了,我已让侍女去熬药,你喝了就能好。”
她攥着他的衣摆起身,脑袋埋在他的胸膛,抱着他呜咽:“子衍,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会听话不乱跑的,这里太黑了我不喜欢。”
她就算再生他的气,还是会下意识的抱着他哭诉,这是三百年来潜移默化的习惯,在只有她和他的时光里。
周子衍轻抚她的后脑勺,语气温和:“音音,你再忍忍,我会叫侍女来陪你。”
她始终呜咽着,头摇成拨浪鼓,一下一下撞到他的心口,在某一时刻,周子衍也想过干脆算了,不去在乎府上暗插的眼睛,如她愿想出去便放她出去。
可理智终究战胜感性,他的心逐渐回归冷硬,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眼里满是冰霜,出口的话也带着凉意:“颂音,你生而为妖,若没有我的庇护,早不知死了多少回,没有我的准许你出不得望月阁。”他的语气坚决,不容更改。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颂音却觉如坠冰窖,不知归处。
她眨去眼里的水光,仰头望着他,时光荏苒,他的眉眼愈发凌厉,气场愈发强大凛然,与遥远岁月里,她在海边救活的孱弱少年已然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