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虫阁下,恕我直言,”一名穿着制服的安保虫擦着额角汗珠,语气为难又敬畏,“您为何没有乘坐私人专机前往目的地?”
“因为我晕机。”希罗德回答得干脆利落,仿佛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那么,请问和您一起同行的同伴,那位叫做乌利·霍默尼斯的F级雌虫 ——”安保虫员试图追问。
“我们走散了。”希罗德微微侧头,目光漫不经心扫过身后涌动的人潮。
“?”
“就在刚刚,你没看见吗,他冲出去了,像是一头野猪般冲出去了。来吧,你来帮我找找他。”希罗德抬手,随意的朝着某个方向一指,动作优雅的像是在指点风景,
为难的安保虫员抓着脑袋,此时此刻,希罗德和安保员正站在拐角处难得的空地里,周围虫流密密麻麻,这里是站点出口,站点外不到五十米就是全虫域最负盛名的雄虫幼崽培育中心——伊甸园,每日这个工作点,出站伊甸园工作员虫流如潮,在其中去找一位雌虫,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那位乌利·霍默尼斯的F级雌虫先生,不服从安保机器人的指令,他违背了紧急出行管制条例……”
“管控?什么管控?”希罗德微微挑眉,俊美面容上露出某种恰到好处的忙茫然不解,“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希罗德耸耸肩膀,他整理着搭在手腕风衣,几缕发丝微乱垂落他光洁额前,那一丝不苟的高等雄虫矜贵作态忽然显露出某种风尘仆仆的气息来,他继续说:
“抱歉,我们只是两位忙着赶路的可怜虫而已,我们忙于奔跑,也不知道任何消息,也没注意到你们在追我。”希罗德一副反应迟钝的模样,皱着眉:
“您知道的,这个是蒙迪星高峰时期,只要晚上一点,我就要和八百个乘客挤在一间闷罐般的车厢内,作为雄虫,我无法忍受——”
说道这里,希罗德脸色苍白,做出了昂贵娇弱美雄虫的典型动作——手微微撑着额头,虚弱的叹了口气。
警卫虫嘴角抽搐:……说得好像刚刚被三十位机器安保和十八位真虫警卫追击、一路跑酷闪避如入无人之境的虫不是你一样!
但现在的确是一个暧昧无比的时间点。管制交通规章刚刚发布,星轨铁路系统还在自适应调整中,新线路逐渐启动,机器安保人忙于分流作业……一切都处于尚未完全落实、存在灰色地带的阶段。漏网之鱼们完全可以声称自己因“忙于赶路”而“一无所知”。
最终,面对希罗德滴水不漏的回应和那不容置疑的S级气场,警卫虫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优雅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利落转身:
就这样吧。之后我会好好阅读交通管控条例的,”他迈开长腿,语气不容置喙,“但现在,我到站了。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再会。”
希罗德转身,飞速走过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了咔嚓一声。
希罗德脚步一顿,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走到出站口,却慢悠悠的停下。
而乌利,正满头大汗的从他身后的人群中艰难前行。
希罗德不转身回头,也不说话,他慵懒地靠栏杆,慢条斯理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烟盒,咬着烟,没点燃,撩起眼皮,冰蓝色的眼眸如同静谧而无波的湖泊,他安静的,慢慢等。
刚刚身手矫健的乌利此时像是只乌龟,乌利一步一顿,蹉跎很久,才走过来,汗水沁湿他额前的黑发,脸颊泛着奔跑后健康的红晕。
“乌利,我叫你跑远点,而不是叫你明明跑掉了又溜回来。”
“我不会被他们抓到的——”
“闭嘴,听话。”
希罗德声音透着冷感,他随手把未点燃的烟丢入垃圾桶,皱着眉把乌利拽到跟前。
“走。”
乌利望着金发高等雄虫紧皱的眉头,那天神般俊美无俦面孔上略显冰冷无情的蓝眸,心里不合时宜微微咂舌。
好辣。
先生生气的样子,漂亮太犯规了吧。
*
“跑起来,乌利,跑起来,别被他们追上,永远别被他们追上。”
当时,以听到这句话的乌利,像是心口被抓紧般,他跑了起来,跑得飞快,快得要飞起来,但他后面就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在出站口左右张望了几秒后——
乌利停了下来,又贴着冰冷的墙壁往站内回挤。
他半途返回到一个角落里,让那位神秘、英俊又显得有几分危险迷人的雄虫阁下映入自己瞳孔之中。
希罗德先生就站在那,和那些安保员一起。
乌利漆黑的瞳孔中倒影着希罗德的身影,他蹲在角落的阴影里默不作声,抓着后腰插着的,之前随手从下层站点捡来的铁棒,他随时准备给安保机器人或者安保人敲上一闷棍——他在萨马拉星时后就*经常*这样干。
土匪,萨马拉星上所有虫都和土匪没差,大家都抢来抢去的。
但乌利有朋友。
也就是这些朋友,让乌利的船票没有被抢走。
乌利回想起前往蒙迪星的那一天。
那天,即将前往蒙迪星的那天,他的行程被邻居泄露。
于是,邻居家那条总是饿得皮包骨的狗觊觎乌利家藏在墙缝里的最后一点星兽肉干;邻居本人则觊觎着乌利家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几管过期的营养液、一把还能用的合金扳手、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锤、半个从废弃机甲上拆下来、勉强还能换点钱的能源核心,还有萨马拉星上极其罕见、被乌利精心照料才活下来的唯一一盆仙人掌。
乌利的邻居泄露了消息。他把乌利被高等虫资助,即将前往萨马拉星和高等虫相见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
包括当地的□□。
那一天,那艘即将前往蒙迪星的星舰即将起飞的最后几个小时,狗叫和人声糟乱不堪,乌利家的门被邻居们砸破,当地赫赫有名的蛇头找上门来,乌利被狗追、被□□们追、被子弹、刀光还有无数贪婪的亡命之徒追,而他们唯一的目的——
是为了抢走乌利的那张船票。
蒙迪星和萨马拉星,一颗是明珠,一颗是尘埃。前往蒙迪星的正规航班价格,对萨马拉星的原住民而言是天文数字,对首都星居民来说却可能只是一顿下午茶的开销。
但就是那张该死的船票,放在萨马拉星就是一笔巨款——旧时代技术性下的不记名纸质船票,这还是不记名的那种巨款,那些虫想抢走那张船票,换成傅雷币、药、子弹和一个能缓解雌虫们渴望的低等雄虫。
还好乌利有朋友,十二个朋友,十二只黑不溜秋干瘦的F级雌虫们,虫族文明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最廉价消耗品,乌利来到这个世界后,最赞的、也是最后的好哥们。
“走走走走!”混乱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
他们钻入地下的恶臭昏暗的水道,穿过布满涂鸦的桥洞,在摇摇欲坠的高危烂楼楼顶纵身一跃,躲在散发腐臭的垃圾堆里屏住呼吸,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十二根铁棒槌和追击他们的蛇头小弟、脑袋坏掉的瘾君子、狂吠的恶狗、红了眼强盗绑匪们打成一团,浑身伤痕、湿漉漉的,狼狈不堪。
等他们冲到相对安全的航空港外围时,时间所剩无几。
最后,乌利是被朋友们七手八脚地推进一道透明的自动感应玻璃门的。门内,由虫族星航运输集团资助建造的星舰候客区,光洁如镜的地面、柔和明亮的灯光、舒适的座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剂香味……一切都干净、整洁、有序得如同天堂,与门外萨马拉星的破败混乱完全是两个世界。
乌利踉跄着站稳,猛然回头望着玻璃门外,那是鼻青脸肿、痛得龇牙咧嘴脚步打颤还对着乌利大笑的朋友们。
乌利不能这么离开。
乌利知道这些被留下的朋友们会遭遇怎样的对待。
但距离起飞时间只有三分钟,乌利一边朝着登机口跑去,一边擦了擦被破口子嘴角溢出的血珠,用沾满泥泞灰尘的手指头,打开满是划痕的光脑终端。
他从未向他的资助人雄虫主动寻求过帮助,他只是感谢,卑微地、一个劲地感谢。
雄虫都是些善变的、娇气的、漂亮又恶劣的家伙。不止一只虫对乌利这样说,乌利也看见过萨马拉星的低等雄虫们拿着鞭子抽雌虫雌奴的模样。于是对于这个叫做【希罗德】的雄虫阁下,乌利只能一个劲的感谢,他知道自己除了提供那微不足道的情绪价值外,一无所有。
而那位叫做“希罗德”的高等雄虫,除了每次准时汇款外,甚至从未回复过乌利任何一条问候或感谢的信息,冷淡得像是已经彻底遗忘了资助乌利这件事。
于是,就在乌利前往首都星那天,乌利尝试着,在被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淹没他之前,他笨拙的提出一个要求,一个谎言:
【尊敬的希罗德先生,万分抱歉打扰您!船票的钱已经非常感激了!但……但能恳请您再给我一点傅雷币吗?不用很多!我想……想在之后给我的朋友们带一点蒙迪星的纪念品回去……求您了!真的很抱歉提出这样的请求!】
只要有了钱,乌利没想太多,只是认为只要有了钱,买点武器,找个藏身地,他的朋友们总不用赤手空拳。
伴随着星舰起飞的轰鸣声,乌利目光躲闪着重新审视着这条消息,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贪得无厌的乞丐。
而希罗德却在下一秒就回应了他。
老旧光脑发出嘀嘀声响,收款短讯提示,屏幕亮起,照亮乌利发红的眼眶。他难堪又激动,羞愧又窃喜,只能深深弯下腰,把眼泪藏在手肘窝。
依旧没有任何留言,那是一条汇款转账提示,转账用途批注不再是“学费”“生活费”,而是“零花钱”。
那零花钱足够乌利买得起十二位朋友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