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吧,让我帮你做点事。”希罗德说。
窗外,蒙迪星胜利之夜的雪花依旧在无声飘落,将残破又新生的世界裹上一层冰冷的素白。
乌利·霍默尼斯闻言,眉头立刻拧成了死结,高大的身躯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峦般挡在希罗德面前。
而乌利坚持不让希罗德出门。
“希罗德阁下,你是否忘记你是一位对罪行供认不讳的囚犯,还是一只娇生惯养的雄虫,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希罗德那只被夹板固定、还透着虚弱的手臂,某种源于自身的暴戾记忆似乎刺痛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而且你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要抵抗,我不准你出门。”
希罗德啧了一声,他目光瞥见风衣上的一丝酒渍——在来自于乌利这件风衣上。
希罗德摇头:“既然割喉的伤口愈合了,那就问题不大,走吧,作为罪人,让我戴罪立功。”
“什么?”
“戴罪立功啊。”
希罗德重复道,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正极力忽略袖口那本该微小、此刻却异常显眼的酒渍污迹——它像一根刺,扎在他阿莫因卡族的骄傲的洁癖上。
“伟大的反叛军伤员数量与日俱增,别用从萨马拉星带来的古董了,你们需要星际时代科技的力量,蒙迪星第七医院的医疗设备,如果能进行合理的改造适配,就算没有精神力微操天赋的虫,也一样能使用。”
乌利俊美冷硬的面容皱眉:“等等,我不理解,你——”
“我,”希罗德打断他,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乌利,仿佛在替他陈述心声,“在虫族蒙迪星被叛军铁蹄踏破之时,曾顽固抵抗,甚至暗中组织两万名高等虫族精英逃离了你们的包围网。我是旧日秩序最坚定的守护者,是特权阶层最后的荣光。我,希罗德·阿莫因卡,绝不会向叛军低头——这是我身为S级雄虫特权种与生俱来的尊严与高傲。”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每一个字都敲在乌利的心上,精准地描绘出乌利对他的认知。
然后,希罗德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恶劣的、带着蛊惑的、又无人理解的微笑:
“所以,就当这一切——”他抬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抚摸上脖颈的伤痕,又指向那些亟待修复的设备,
“都是你霸王硬上弓,对我使出了某种可耻的、下作的手段,硬逼着我做的。明白吗?”
“什么,我没有——!”乌利威严的面容有过一丝抽搐,耳根可疑地泛起一丝红晕。
“可是人类不就该这么做吗?狡诈,奸滑,为了生存不择手段。”希罗德冰蓝色眼眸平静扫过天空:
“你总得找点理由让洗心革面的我活下去。”
“你到底在不在乎我这个叛军首领的风评啊!”
乌利咕哝着,然后声音越来越小,那个19岁的乌利似乎从29岁的威严外表下又冒出来了。
“人类的确会为活着和别人虚与委蛇,然后趁敌人彻底放松警惕时候狠狠复仇,趁你病要你命……”
乌利忽然抬起头,他眉宇间夹杂着风雪、战争与牺牲,那股属于军人的铁血和理智,让他万分的柔情蜜意狠狠压下 :
“希罗德,你是在假意投诚吗?”
乌利的怀疑合情合理。
乌利不理解希罗德为什么会转变得如此之快。
一如当初的希罗德不理解乌利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
那是某个宁静的午后。
蒙迪星永恒的春季里,绿意盎然的草地前,军靴踏上了门槛,那是B世界,20岁的乌利·霍默尼斯,他下班了。
沉重硬挺的军队制服挂在衣架,两只军靴整整齐齐摆在门关,枪支提前规规矩矩让管家机器人收去维护,乌利的行为颇有条例,短短一年的军校生活已经让军人作风融入了乌利骨髓。
不过乌利似乎有些不开心。
不开心到他唯独忘记摘下头顶的军帽。
往日的希罗德,曾机缘巧合窥探得人类文明的一缕轻风,一抹微笑,一个故事,一块石碑。
对人类文明的探寻,只是某种好奇心驱使的娱乐。
于是,希罗德决定把这份秘密泄露给了他的新婚不久却郁郁寡欢的雌君,当做某种雄主雌君间共享的隐秘。
作为雄虫,他对雌君拥有着绝对的掌控权。希罗德不用顾忌任何事,在某个平静的午后,他谈论家常般随口说出能改变世界的邀请:
“有一副很漂亮的画,你想看看吗?”
当时的希罗德,对这句话的后果一无所知。
希罗德打开地下室,地下室内,有关人类文明的研究只占他所有研究工作中最微小的一个角落。
“乌利,你在军部的生活究竟遇到了什么?你的所有机甲评定等级都是A,对外扩张对抗星兽的战争从未失手,你做的真的很好……“希罗德放缓了语调
“你想要什么礼物吗,或者说,我的雄虫信息素?”
希罗德说着,手指在蓝光虚拟键盘上跳跃,他启动了数据复原计算程序——那份关于人类文明研究过于微不足道,他甚至早就删除了部分数据结果。
计算机开始飞速运转,而虫族希罗德理智的大脑也飞速思考着乌利近日所有的一举一动。
但他还是无法理解乌利眉宇间一抹挥之不散的忧郁。
希罗德想了很久,才想出宽慰的话语:
“还差一厘米,你就比我还高了。”
“感谢您的赞美,雄主。”乌利礼貌的点了点头,腰背笔直,一副军人姿态,但手指再次不自然的伸向脖颈间的物品,在其光滑的表面摩挲着。
以人类的标准,那是枚婚戒。
在虫族内部,那是项拘束环。
那是外观颇为华美的拘束环,以陨星锻造的暗银色金属,流淌着银河旋涡般幽蓝光晕,美丽又低调,只有被雄主宠爱,成为雌君的雌虫才会佩戴如此美丽的拘束环。
任何雌虫看见乌利脖颈上拘束环都会羡慕不已。
乌利此时已然成年,有了一只雌虫应有的健硕躯体,他高大、英俊、血统等级也从F级一跃到B级,并且还在不断上升——S级雄虫的信息素持续注入,让他开始了某种进化。
从萨马拉星来的卑贱F级雌虫,到现在B级军雌,乌利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他却不断抚摸着脖颈间的拘束环,眉头却皱越深。
希罗德再次不动声色地确认。
这项高规格的拘束环,功能齐全,外观完美无瑕。理论上,一旦雌君有任何僭越之举,它便能瞬间释放出惩罚性的电流和神经毒素,让佩戴者痛不欲生。
但讽刺的是,所有雌虫都对这种枷锁趋之若鹜,因为它代表着一位雄虫最高程度的“认可”和“占有”。
而乌利脖颈上这个流光溢彩的环……
它的电源,一直是关闭的。
当然,仅仅是那私人订制的奢华外观,就足以让所有虫深信不疑:这位名叫乌利·霍默尼斯的军雌,正时时刻刻沐浴在他雄主希罗德·阿莫因卡甜蜜而严密的“监控”之下。
希罗德眸子划过乌利:
拘束环的电源是关闭的。
拘束环内侧表皮也很柔软。
佩戴的感觉应该是透气、轻盈、冰凉、舒适。
佩戴它的雌虫感觉应该到“幸福”。
乌利为什么不开心?
“该换一个拘束环吗?”希罗德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微笑,直接点破,“你不喜欢它。”
乌利沉默,军帽下那双乌黑眸子眨了眨,低声哼笑一声,承认得干脆:
“对,最好换一个,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感谢您的关心,雄主。”
希罗德心里默默记下,然后他想:
【该换一个雌君了。】
乌利不适合当一个雌君,是有这样的雌虫存在的,呆在雄虫身边太久,反而会像被阳光过长时间直射的植物,病恹恹的。
希罗德会把乌利降为雌侍——并且保持充足的雄虫信息素供应,乌利很饥渴,比寻常雌虫更多,他会满足他。
毕竟,雌虫接近雄虫,就是为了信息素。
“好了,来看看画。”希罗德说。
于是,那副画,那抹微笑,那丝来自人类文明遥远的风就这样吹拂到了乌利脸颊。
屏幕的光亮了起来,画面中的蒙娜丽莎微笑着看着他。
乌利愣住了,沉默、然后尖叫、哭泣,那是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喜悦、激动、怀念、难以置信……情绪倾泻而出带精神力震荡的波涛骇浪,甚至到了损害设备芯片的地步。
滋啦滋啦!电光闪烁。
对计算机实质性的伤害已然造成。
而20岁的乌利,原本沉默又生疏的乌利:
“希罗德,你……你简直就是我从哪里找来的!见鬼,你竟然能弄到了这个……你,你难道——”
这句话并不属于虫族内部语系已知的任何语言。
但希罗德懂。
希罗德是乌利的雄主,乌利是希罗德的雌君。
标记之后,他们存在精神力间的天人感应,再也不需要任何世俗的语言。
顿时,精神力敏锐的希罗德脑海中忽然有了很多概念:
【故乡。】
【蒙娜丽莎的微笑。】
【我是个格格不入的孤独灵魂。】
【这群虫子们永远不会理解……天空和大海并无分别,男人和女人并无分别,黑暗与光明同在,没有什么东西能永远压制在另一方上面,世界是不断颠倒翻腾旋转的旋涡……我们本该平等!】
【人类,我不想伪装了,我是个人类。】
【同胞。】
【希罗德为我找来了这个,他是我的同胞吗?】
乌利的目光转了过来,投向希罗德
希罗德心中升起万分疑惑,恐惧,战栗,威胁、遗憾和……杀意。
但他是个善于精神力控制的阿莫卡因族。
他控制住情感的回流,他只是单方面的接受对方情感与思维的波涛,如同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海。
希罗德记得他最初目的:让乌利感到快乐。
于是,希罗德实现了乌利的心中最期待的幻想。
希罗德点了点头。
【人类!】
【 希罗德曾是人类,和我一样的人类!】
希罗德沉默片刻,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而安全的词汇,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很迷人,对吧。”
“不,是你更迷人,希罗德。”
乌利拥抱他、亲吻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疯狂与炙热。他忽然对希罗德产生了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毫无保留的认同感。他凝视着希罗德冰蓝的眼眸,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惊——像是在怀念某个早已逝去的神明,又像是在确认失散万年的同伴。
希罗德和乌利接吻,乌利的体温正急剧的升高,然后他狼狈仓促的用颤抖的手指抓住脖颈的拘束环,使劲外拽拉扯。
乌利想摘下来,但他太笨拙。
于是,希罗德伸手,他修长的手指如同蝴蝶灵活蹁跹跳跃,几下就拆下乌利脖颈间的拘束环。
再然后,他们继续。
最后,希罗德一边在脑海中开始起草把乌利贬为雌侍的申请文书,一边温柔的释放出雄虫信息素包围乌利。
“你喜欢这些,对吧,乌利,我还有更多的数据,让我们一起再看看这些。”
那一天,风和日丽的平静午后。
希罗德决心夺走乌利雌君的身份。
而乌利拥有了点燃整个世界的野心。
拥有异世灵魂的乌利会永远怀念那时的希罗德,会永远抓着希罗德的手,那双乌黑的瞳孔中燃起爱火与野心,理想与**,永不熄灭。
虽然,一切都是某种阴差阳错,一种美妙至极又荒诞无理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