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闷热了,暑气邂逅阵雨,水汽蒸腾,还来不及附着,就消散于人流。
屋外阴雨连绵,雨水淅淅沥沥地击打在窗上。
昏暗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肖述岚被雨声吵醒。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看了眼手机,居然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半了。
肖述岚把手机放一边,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她毕业有两个月了,还没找到工作,有时看到朋友圈里的同龄人已经开始对着繁杂的工作发牢骚,也忍不住羡慕,这种搬砖的苦她也想吃一下啊!
可能怎么办呢?她和工作到现在为止还主打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脑子里又想起昨天面试的情景。
“你给我一句话说明这个短剧的核心期待点在哪里?”
“你是理解不了我说什么吗?你答的都不在点上。”
“你都没做过这个行业,你觉得和别的应聘者相比,你的优势在哪里?”
“我们给不了你期待的薪资,如果实习期间你发现自己适应不了怎么办?”
……
一想到面试官咄咄逼人的话语,她就瞬间蔫了。不是你们看了我的试稿作业让我来面试的吗?被一个劲儿挑剔,哪是去找工作,这不是坐地铁过去特意自取其辱嘛。
在求职这条路上,肖述岚积累了满满的挫败感,世界是不是个草台班子她不清楚,但她自认为自己绝对是个草包,对此深信不疑,并且陷入了很长一阵的自我怀疑。
“工作总会有的,只是时间问题,对吧?”她自我疏导了一下,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累得半死不活呢……”
过了一会,微信弹出老妈发来的消息,“我晚点回来,晚饭自己搞定”,回过神来的肖述岚虽感意外但还是窃喜,刚刚还在脑中盘旋的求职烦恼立刻被抛诸脑后,“外卖时间到!”。
她熟练地下单经常光顾的一家螺蛳粉,就起身坐回书桌前,点开睡前看的《海贼王》,边看边等外卖。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
“咚咚咚——”。
一阵莫名的敲门声传来,肖述岚暂停视频。外卖到了?可按之前点的配速来看,至少也要半小时,她家在老旧小区偏里面的位置,这里单元楼多且杂,有些骑手找不到地方还会打电话问一下参照物。
她点开软件,可发现外卖仍在配送中,没显示送达呀,仔细一看骑手距离甚至越来越远。
不是外卖员,那会是谁在这个时候敲门?
她忍不住开始紧张,脑中闪过曾看过的关于入室抢劫的新闻,于是穿上拖鞋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可惜家门上没装猫眼,她只能耳朵贴着门缝听门外的动静。
“咚咚咚——”,突然再次响起的敲门声吓了肖述岚一跳。
“我靠——”,她立马捂住忍不住爆粗的嘴。做了下心理建设,立马镇定下来,提高分贝大喊:谁啊!?
肖述岚心想,起码一开始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空气突然静默了一会,谢柏岩侧身站在门口,左手拎着他家对门的外卖,右手敲门的食指还没来得及收回,耳朵就不幸被一门之隔的大嗓门中伤了一瞬,他面无表情掏了掏耳朵,用毫无感情的语气扔下两个字——“外卖”,然后直接把东西挂门把手上,拿上靠墙放着的雨伞,就转身开门去了。
肖述岚愣了一下,外卖小哥声音还怪好听的。
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她下意识回复:“放门口就行,谢谢…”
然后又继续贴着门缝听还有什么别的动静。
不过感觉到对方好像把东西挂在门把手上就走开了。
确认门外的脚步离开后,肖述岚慢慢卸下心防,刚扭开把手想推门出去拿外卖,又听到不远处的对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立马警惕地将把手扭回原位。
应该是对门邻居外出,还是等会再拿外卖吧,肖述岚心想。
她又站在门边等了两三分钟,等楼道彻底没动静后,才蹑手蹑脚地开门,摸索着把那人挂在手把上的外卖拿进来。
关门前好奇看了一眼对面,明明同住五楼,可她平时在校也不常回来,再加上肖述岚的刻意回避,虽然是对门,倒也没碰过面。
谢柏岩一进门脱了鞋就把钥匙丢鞋柜边的架子上,伞放一边,打开落地的小夜灯,然后整个人陷在沙发上,头枕着靠背,抬手捏了捏发酸的眉心,试图驱赶着周身的疲惫。
按原计划,他打算一回家就躺床上一觉睡到明天的,连饭都不打算吃了,回到楼下碰巧遇一外卖大哥问路,得知正好是同一楼层,就顺便帮了个忙,本来胃口索然,整个人蔫了吧唧的,但被隔壁大嗓门一吼,三魂七魄好像喊回来了四成,再加上,那外卖闻着还挺开胃的……
强打了会精神,谢柏岩坐起身子,双手掩面搓了搓脸,“还是得吃饭呐”。
他慢慢睁开眼视线对上对面墙板木条上摆着的相框,疲惫的双眼在看到相框时,不自觉地眉眼舒展。里面的照片尽管被镜框所隔,却仿佛能令那个午后的温暖与美好穿透时光的尘埃,折射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背包里拿出一根系着蓝丝带的小骨头棒,起身把它放在相框旁边,凑近轻声说,“你们明天就要长大一岁了”,嘴角轻扬,伸了个懒腰,好像也没这么累了。
“冬天假期刚刚结束~我还有点糊涂~~”,谢柏岩边把面条下锅,边摇头晃脑跟着音乐轻哼。唱得正起兴,手机铃声一响,音乐戛然而止,谢柏岩瞅了眼来电显示,止住不耐烦接了电话。
“谢白眼~几个小时不见,过得还好嘛?”
“刚才不错,现在一般。”
“看样子我的锅?”
“有屁快放”,谢柏岩开了免提,空出手给面下配菜和调料。
电话另一头的章禹帆见他还能开得起玩笑,松了口气,但出于不放心,还是忍不住安慰,“老李头的话,你别放心上,他这人就这样……”。
“知道。”谢柏岩拿汤勺试了下咸淡,感觉味道还差点,又撒了把胡椒粉。
“如果你需要情感抚慰的话,兄弟一直在…”,章禹帆自我走心得把自己都说感动了,越演越起劲,“给我好好的~昂~~”。
谢柏岩盛了面条,一脸无语地听着章禹帆这小子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舀了勺辣椒酱到碗里后,终于凑近手机打住他,“谢你,我无心搞基,挂了。”
“哎——!休假结束记得请我吃饭——!!”章禹帆看着被强制挂断的电话,不满地嘟囔:“真够无情的”。刚想放下手机,看回手上的宠物病例资料,微信跳出信息——
【谢白眼:真没事。谢了。】
章禹帆若无其事把手机扔回桌上,待视线聚焦到资料前,还是不禁笑骂一句,“跟兄弟,谢你大爷…”。
吃完外卖,肖述岚又投起了简历,作为普本中文系里的一员,肖述岚感觉自己在招聘网站里就跟菜市场里的遍地的大白菜,随手一抓一大把,廉价又多如牛毛,便广撒网式地海投,哪家公司捞到她就便宜哪家吧。
做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的肖述岚至今没有什么崇高的职业理想,她始终觉得工作就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没有过分投入的必要,更别说期待实现什么自我价值,她没兴趣。
“人为什么要工作啊,好想混吃等死啊啊啊”,她海投完简历靠在转椅上仰天哀嚎。可事实上,要她心安理得地当个废物吧,她又没这个勇气,要她上进努力吧,她觉得自己哪都使不上劲,就跟卡夫卡一样,觉得好像任何的障碍都能打倒她,不堪一击。
肖述岚环抱着双腿,头抵在膝盖上,空洞的双眼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直愣愣地盯着发白光的电脑屏幕出神,夏夜的凉风透过窗户轻轻拂过她乱糟糟的丸子头,过了许久,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地,“好想当个有点用的人啊……”。
眼睛一闭一睁,又是找工作的一天,厨房传出的阵阵香味在召唤肖述岚,“睡醒还能立刻有饭吃,知足吧”,于是麻溜地下床洗脸刷牙。
都说阳光总在风雨后,如果撇开高考失利、六级没过、考研失败、简历石沉大海之外,肖述岚扪心自问在成长过程中倒也算顺遂,她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资格去奢求所谓的阳光,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多了去了,说多了,好像倒显得她矫情。
不过,此时此刻,顶着鸡窝头的她还是靠着厨房门,不死心地问了正在做午饭的老妈一句,“妈~我们家存款多少啊,你和老爸有没有额外的资产没告诉我?”
母上大人徐锦女士把火关了,解开围裙白了她一眼,“都中午了还在做梦,把粥端出去”。
“哦。”肖述岚也没对一夜暴富抱多大期望,老老实实做回寄徐女士篱下的帮厨了。过了一会,徐女士慢悠悠补了句,“横竖养得起你一阵,主要看我乐不乐意~”,肖述岚闻言赶紧讨好,“感谢老妈的包养~小肖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肖述岚自己可能没意识到,她笑和不笑差很多,平时面无表情或者兴致不高的时候,嘴角会和眼睑会自然下垂,眉眼即便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下,眼神还是会像钢钉一样直白锐利,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反而在她瞪大眼睛或者眼里含笑的时候,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眉眼舒展平缓,眼尾微微上扬,本来浅浅的两瓣卧蚕一下就明显起来,衬得眼睛明亮而鲜活,特别有感染力,大笑的时候双颊还会浮现一点点酒窝,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模样本来就长得俊,笑一笑,更是讨人喜欢得不得了。
徐女士宠溺地看着她闺女跟条小金毛一样在她跟前卖乖,但想到自己跟她爸爸的事,眼神又黯淡了些许,肖述岚边给她夹菜边献殷勤倒没注意到她此刻一闪而过的落寞。
原本徐女士是不打算插手肖述岚毕业找工作的事情,跟她当体育老师拿铁饭碗这事相反,她向来主张肖述岚“多经历、多体验”,该走的路你自己走,该打的仗你自己打。
可最近肖述岚的状态比较让她头疼,真怕她闺女在家窝出病来,得想个办法把人给“轰”出家门换换状态。
“岚岚,小区旁边那个快递站招兼职,闲着没事你去干干呗,啊,记得下午顺便帮我取个快递,放三天了,啧啧啧~”
说完吸了一口粥,半点余地没给。
“不是我正找着工作,干什么兼职……”
“就这么说定了,吃饭别说话,我耳聋。”徐女士出手主打一个速战速决外加装聋作哑,肖述岚连跟她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最终识趣地选择闭嘴。
其实肖述岚也知道老妈的意思,她已经待业一段时间了,每天就是和“等待”“焦虑”这两个老友共处,一阵子还好,但时间长了她就开始得过且过,逐渐放纵自己的懒惰和散漫。
习惯真的好可怕,她甚至刻意回避一些招聘信息,好像只要看不到,就能“理所应当”地躺平下去,但其实她一直能感觉到自己在无声地下坠,躺平的过程其实伴随着心烦意乱、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只不过是她一直在刻意忽略罢了。
整个过程有点舒服但人又很割裂,脑子在飘,身子很沉,胸口像被巨石压着,始终卸不下来。看动漫、吃外卖、刷视频所带来的快感,就像昨天午后雨天睡醒的那个瞬间,怅然若失,她逐渐有一种不断透支自己的疲惫感。
或许,她真的应该动起来了,但一想到徐女士自作主张的强硬安排,脾气一下子上来,立马把碗里的粥一口气塞嘴里,盯着旁边锅里剩下的肉粥,嘴里挤出条缝,“最后一勺归我”。
被大雨洗刷过后的街道,经日头暴晒,焕然一新,显得敞亮又洁净。
疾驰而过的汽车,徐徐停靠的公交,午后洒扫的环卫工,步履匆匆的行人,还有一个慵懒地靠在跨海大桥栏杆上的闲人。
谢柏岩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遮挡物,正倚着半边身子,就着桥梁的阴影翻看他相机里刚拍的照片,虽然整个人都被周围的暑气包裹着,帽檐压着的发尖还滴着汗,但不影响他看得津津有味。
“这小孩真逗,镜头感也太强了吧。”
“画面怎么能虚成这样啊哈哈哈哈。”
“啧…这构图拍完看起来好一般啊。”
“诶!这风吹得刚刚好…吧。”
“李大爷的表情抓拍得有点狰狞啊,被他看见,估计能拿鱼竿抽我。”
……
一番自我批判过后,谢摄影师对自己的业余水准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本来是来放松的,怎么拍完整个人都不好了”,看得他直辣眼睛,索性放弃内省,甩了甩因为举了太久相机发酸的手腕,朝后惯性地撑在栏杆上。
可惜他忘了那块地方被晒得很烫,手肘碰到的那一瞬间,条件反射地抽离,他本身就是冷白皮,被烫到的肘关节处一下就晕染了一小抹红,他揉了揉手肘自嘲,“挺好,这下还负伤了”。
世界以痛吻我,我束手就擒。
今天就这样吧。谢柏岩背好相机往青藤街方向走去。
红墙绿瓦是青藤街大部分建筑保有的风格,一排排的香樟树在马路两边站岗,郁郁葱葱的绿植藤蔓就背靠红墙肆无忌惮地簇拥着,除非它们过分到想把“手”伸到人行道上去,一般情况下都无需人打理。
谢柏岩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条与四周红墙格格不入的白墙巷子里。说白墙也不完全准确,其实上面五颜六色的都有,只是在这片墙上涂鸦的人喷白色颜料的占大多数,久而久之,这条巷子就成了别有一番风味的“白巷子”。
白巷子不长,站巷口就能一眼望到尽头,只有家咖啡店特别有性格地坐落在巷尾。说它有性格,是因为在左右两边古色古香的红墙包裹下,它偏偏独树一帜整了个低调但不失格调的工业风,想来是为了稍微合群一些,这家店的老板就取了“白巷子”的“白”字,给咖啡店命名为“一片空白”。
有传言说这家店的老板之前抽烟喝酒打架一件不落下,打人还闹到过局子里去,厉害得很。后来不知怎么,金盆洗手开了家咖啡馆,每天搁店里呆着,不管外头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照开店,煮咖啡、养花、晒太阳、观雨景,日子过得跟闲云野鹤似的。
道听途说的事情总归跟烟雾一样,很容易随时间消散,可这家介于低调与高调之间的咖啡店,却是凭借着个性的装潢、代表性的“白巷子”、捉摸不透的老板和耐人寻味的咖啡,在圈里颇有名气,当然,名气仅限熟客圈所见。
循着墙壁上的箭头涂鸦,推开熟悉的黑色铁栅栏,踩着石砖穿过一小片草丛,谢柏岩看到店内吧台那块有亮光,摸到玻璃门把手,正要推门而入时,就听到店里传来掷地有声的一句——“不行!”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一抹灰色背影,脑中检索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