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看来,我是失败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的声音第一次在耳旁响起。
麻仓叶王垂下眼帘,云端上空的风声一息间停止,安静到寂寞。
蛇乃加绫:“我以为你至少会说些什么。”
“你如果有这个意愿,我依旧会站在你身侧,成为为你而战的最后一个人。”麻仓叶王仰望着她,轻声道:“可是你需要吗?”
“……”
麻仓叶王肯定道:“你不需要。”
蛇乃加绫一言不发。
麻仓叶王自言自语:“你已经不再给予任何人信任,纵使你手中有可以将我完全掌控的令咒,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可以信赖的人选,不然你也不会将我带到这里禁锢起来。”
在此之前,这个人其实在担心他会扰乱计划。
“你怀疑我会因私心临时反水,为此不惜将这片空间敞开,多容纳一个生灵入内。”
“你一开始就提醒我了,这是属于你的自留地。”
追求极致的孤独与安静的地方,怎么会有蛇乃加绫以外的人,他出现在这里,不是意外而是不久前的一次蓄意。
她召唤他的时候可能真的不在乎他是否可以提供助力,也不在乎他是否会变成潜藏的隐患,但是当终局来临的时候,她反而像是特意的,把他带到了这里。
麻仓叶王梳理完全部信息后做出不加掩饰的苦笑。
“我还真是不受信任。”
十年的相伴,究其本质不过是互相利用……吗?
“但是我仍有疑问,你当时做出的许诺……”他顿了顿,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是真的吗?”
蛇乃加绫不带疑惑的反问:“那个果核世界吗?是的,那是我为你准备好的报酬。”她看向周围,寂静之地,凝固着永恒的风景,这个人放眼于空旷的远方,那些相似又不同的云气,“带你来到这里确实有一部分用意是担心你会反水,这毫无疑问,但是现在想来,我应该也是害怕这一刻的寂寞的。”
“起码在终幕降下之前,我仍然能感觉到孤独,所以我向你道歉。”
不论是单方面的利用,还是单方面的怀疑,蛇乃加绫的做法都是经不起温情考究的利己。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她会为被单方面利用的人准备好赔礼,以至于让那些被她耍的团团转的人看来,这个人的行事并非那么不近人情。
麻仓叶王提前戳穿她的做法,只不过是让水面底下的暗流浮到了水面上,揭穿了看似和谐的假象。
不是不曾被人利用,但蛇乃加绫的做法却仍然令他百味陈杂。
相比起过去的经历,她的行为其实已经算得上温柔,甚至都不能说是肮脏,她只是专心致志的朝自己的目的而行动,将他混入路中的风景一起忽略了……
她将自己连带着他人都当做筹码抛掷出去,态度仍然那么云淡风轻,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她好似都能完全接受。
只是这怎么可以接受?
不论当事人是何种态度,那些同样被抛掷出去充作利用的“筹码”反而生出强烈的愤怒和不甘!
不是愤怒自己被当做台桌上的筹码,而是……为什么这个人会输?
这个人……这样一个人……她怎么能输!
那是黯淡无光的三万年啊!那是无以计数的“蛇乃加绫”的生死!
她在他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这些痛苦全都承担下来,用尽了台面上可支配的全部筹码,倾尽全力向那可憎命运,脆弱的世界发动的“复仇”!
她怎么就输了呢?
这就好像麻仓叶王曾试图从海水中捞起一块浮冰,触手之前只觉冰凉,但当真正用力想要将浮冰捞起,才发现水面之下匍匐着整整一条山脉,而他手中的冰块不过是冰山上脱落下来的不起眼的部分,他只拥有带走这块浮冰的实力与资格。
然而同样的相遇,另一个人孤注一掷,抛身而决绝。
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她也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向着那个唯一的未来,不惜代价的将自己燃尽。
当他意识到自己瞩目的时间非常久,掌心的浮冰也已经在这段时间里融化,变作细细的水流从指缝间混入大海,他不觉可惜,反而有种就该如此的明悟。
当蛇乃加绫知道自己带不走那块脆弱的浮冰时,她选择挪走这可称无际的冰川。
这场相遇没有给蛇乃加绫带来什么,反而烧光了她身上仅有的那些人性的光辉,但是却让麻仓叶王与她相遇。
那个用更漫长的时间,更漫长的等待,更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将山脉从海底举起的奇迹。不属于天,不属于神灵,只属于那个枯燥等待了三万年光阴的御主。
她成功了,只差一步就成功了!
为此而震撼的阴阳师,更难以接受她的失败!
尽管他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筹码,但在他不认为自己是凡庸中的一员的时候,她用比他更极端,决然的选择向他撕开这个带来无数痛苦的世界特意准备好的谎言,让一束尖锐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睛,他就再难以成为接受如今这个“圆满结局”的庸人。
那不是她的圆满,那只是这个世界又一次霸道的宣判。
许久之后,蛇乃加绫听到他的声音。
“你做的对,如果不是被你带到这个地方,我是无论如何也会大闹一场的。”
大阴阳师的语气淡渺的如四周漂浮的云气,像是含着笑意一般,眼里却如霜冻结,就像是在无声陈述,他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安静静的等待一个结果。
“毕竟我是复仇者,为自己的御主向不公的命运复仇,未尝不算一桩美谈。”
“你真是残忍。”
他仰望着这如神明般高大美丽的女子,轻笑的口吻何其无奈。
“你连让我为您向他人复仇的资格都剥夺了,你的计划中只有成功和失败,我本以为我有参与其中的资格,结果却也是被排斥之外……不受重视的棋子。”
“作为计划的主持者你接受了自己失败后的消亡,而我的不甘却无从发泄,因为你将我困在这里,等同于从计划中放逐。”
麻仓叶王笑了,不是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嘶哑,而是恍然大悟的了然清醒,“不是忌惮,不是质疑,你只是在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那么您可否能告知我,你将我召唤而来是为了什么?”
……
麻仓叶王自以“复仇者”职介睁开双眼,往事就在心目中变得无比清晰,因此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个拿到精灵王后的胜利者。他记忆中的母亲,被愚昧残忍的村人当成妖怪烧死,唯一的友人千代突然在某天下落不明。
倒是那个未来呈现出来的景象美好到虚假,不论是母亲的灵魂,还是突然出现的朋友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就像是从一个旁观的角度,去见证转世后的“麻仓好”是怎样被打动,怎么放弃自己千年来的执念。
就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天平在两端添上让麻仓叶王放下恨意的筹码。
天平的一端是他自己,另一端被压上了母亲和千代,于是,天平的一端就重重落了下去。
对世界的憎恨在那两个人面前变轻了。
尽管多次轻视嘲讽未来的自己,但是叶王心知那就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只要退后一步,就能重新拥有过去失去的一切,母亲和千代的出现就代表这个世界正在向他让步。
不再是过去谁都能踩上一脚的麻叶童子,而是举足轻重,连世界都要为之退让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
失去的终会被自己重新握回手中,成神之后更是意气奋发。
可是,旁观着这样的未来的麻仓叶王却很清楚哪里都不对。
千年的谋划,创造通灵人的世界本质是一次不惜代价的复仇!
因为普通人永远是大多数,所以只要消灭普通人,剩下的通灵人就会在那个狭小的国度中互相折磨,所以他才会那样去做。
他的恨意是如此漆黑深邃,不留余地。
能悬崖勒马的人不会是能在黄泉中耐心等待了两个五百年的复仇者,被天平一端的重量压下去的,还有灵魂深处的黑暗与疯狂。
当他以这副复仇者的姿态出现,眼前所见的第一人就是召唤了他的御主。
蛇乃加绫。
同类的模样在他眼中清晰可见。
在此之前,他以为她是如此憎恨这个世界,令他不由动容,就好像想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将仇恨贯彻到底的未来!
可是她恨得不是这个世界。
她不恨这个世界,所以才能在此时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失败。
最终这恨火,燃尽的只是她自己。
……
可为什么,你连让我为你复仇都不允许?你的世界真的已经不再接纳任何人了吗?
……
“按部就班的让自己走向一个结果,成和败在事毕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海水是如此温柔的浸没她的发丝,眉目间割裂的神与圣终于有了统一。
所有生命在此刻庞然伟大的蛇乃加绫面前都是如此渺小,她有着足以占据一整个世界的体量,但她却放弃了垂死挣扎的机会。
理由非常现实。
“我如果挣扎的话,你们一个都活不下去。”
她淡然的说完,发现这几个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千手之佛的方向,像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
“不用看她,千手之佛并不扎根在异闻带,不然我一念就能将她驱逐回原本的世界,但是在‘我’崩溃之后,她又能存在多久呢?”
“指望得到她的保护,不如让你们中间的超能力者努力一把,说不定还能回到那个未来。”
抬头其实只看到千手之佛一片衣角的五条悟收回视线,这两个女人现在都太大了,不太方便交流。
不过他有个疑问,“怎么听起来你并不想杀掉我们的样子?”
居然还会顾虑到他们不用出自爆的杀招?
“这难道是需要解释的行为吗?那个你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世界,是许多蛇乃加绫渴望的未来,在我本身的目的已经失败的前提下,我还没有残忍到破坏她们仅剩下的希望。”
蛇乃加绫:“你也好,你身边的朋友也好,都是组成那个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有很多人依靠你们才能存活下来。”
突然出声的齐木楠雄打断道:“这个就不用说了,知道太多对他们没有好处。”
五条悟眯了眯眼睛,出乎意料居然没有反对,对了解他的人而言,不反对就是默认,这让另外两个人大感意外。
家入硝子转向他的眼神意有所指:“我倒是不意外你会这么做,但这么乖的悟还是很少见。”
五条悟烦躁的抓抓头发,“啰嗦,族里的老家伙们总是絮絮叨叨一大堆让我不爱回去,但是家里存放的古书我是都看完了的。那里面记录的东西不少都细思极恐!——虽然是海外传过来的说法,但是涉及到和神秘有关的内容,最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妙,不然会被人找麻烦。”
夏油杰眼里划过一丝疑惑,五条悟背后的五条家在咒术界可是御三家之一,鼎鼎有名的豪族,谁能找他们家麻烦?
“我是不用担心,老子的眼睛被觊觎这么久不还是没人成功?我指的是杰你哦,硝子还好,反转术士的使用者,那帮怕死的老家伙会拼命护着,但像是杰你这样的情况,不迅速变强会在黑市上变成标本材料的。”
五条悟的语气过分笃定,夏油杰眼角不免抽动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这么不客气的贬低实力。
“你故意在吓我吧?这都什么年代了?人口买卖是禁止的!”
就算是诅咒师也最多被当做实验体吧?售卖咒术师这种事,从未听闻。
五条悟鼓鼓脸颊,语气低沉:“有哦,海外那些自称是‘魔术师’的怪胎……异闻带啊,人理,文明烧却,感觉上就和那些魔术师有关,啊,我猜对了?”
那双泠泠苍瞳自上往下俯视时有若染上神意般凛然,蛇乃加绫略略怔忪,目光不由自主变得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