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班就上到这儿了 第81章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乔思朝睁开清明的眼睛，上半身尽量保持不动，用脚够墙边断了的扫帚棍，放在小臂下方拖住。

循着记忆进屋，找到给葛子杰改衣服剩下的布条，将棍子缠在受伤部位，进行急救处理。

在十里八乡找到个有执照的医生，跟幻想天上掉金子一样，是白日做梦。

门外冷清得跟死了人一样，按经验来说，邹王八蛋一时半会儿不回来，葛子杰三两天能冒出来都是谢天谢地，正好方便养伤。

完好无缺的胳膊挎着稀巴烂的毛绒玩具，兜里揣着颗塑料球眼睛，乔思朝跑到村子某户人家，轻轻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一声清甜的：“谁啊？”

乔思朝加大力气，哐当哐当砸门以作回应。

脚步声更轻快焦急了些。

这是独属于某些群体之间的交流暗号，敲门声越响越急，代表需要帮助的程度越迫切。

不多时，一个头戴蓝色点点方巾的年轻姑娘开了门。

看到乔思朝蓬头垢面满身写着“我很不好”，但依旧面无表情的冷静模样，小林有短暂的惊讶——她记得，当初把暗号告诉这个被“易主”的小姑娘时，她也是这样漠然的神情。

好像一个漂浮在尘世之外的旁观者，不把局中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那些话她不仅左耳进右耳出当随便唬人耳旁风，反而真的听进去了。

铁锈气浓厚得吓人，看到乔思朝简单包扎呈九十度悬着的手臂，小林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们秘密组织中的每个人，都很清楚。

她发出一声惊呼，侧开身，黑亮的眼睛写满了担忧和愤怒：“小乖，快进来。”

小林姑娘是在十四岁加入这个，不知道由谁创建，又延续多少年的神秘组织。

它没有名字——名字对这个组织而言，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就像一只流浪猫，不需要名字，只需要食物。

更何况，高频出现的陌生词汇，意味着它可能会被不被接受加入组织，被拦在性别门槛外的人察觉。

组织也没有基地——确切地说，茫茫大山间，所有有人（特指组织成员，包括待加入，以及已退出成员）居住的村落都是它的基地。

加入秘密组织的成员，只需要履行两个责任。

一，成员之间要相互帮助。给口水给碗饭，帮忙包扎伤口，或者在某个无家可归的夜晚互相收留。但不允许上桌吃饭的她们，并没有想过，在某一天砸碎烹饪她们的灶台。

二，成员擦亮眼睛，积极寻找新鲜血液加入，前提是要严格保密。

加入组织的人选很容易物色，饥寒渴伤累，都是十分外在的表现。寻求帮助时只需要特定节奏的敲门，或者不会引起别人疑心的暗号。

小林姑娘十四岁时，被老爹以二十四块四的高价彩礼，嫁给同村一个四十四的……老头。老实说，他人虽是中年，长得确实不像，年纪比她老爹还大。

收到钱的隔天，小林就被送过去，还没过门，就用泼天的福气灭掉了老头。他砍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脚一滑就出溜下去了。

小林克夫的头衔就这么传开，她老爹日日大发雷霆。

没过几个月，老林终于把自己气得厥过去，再也没站起来。

小林和母亲如履薄冰的日子终于过去。

后来，她在邻村摘茶叶补贴家用，镇上新来了个质检员，小林能感觉得到，他在有意无意对自己好。

母亲话里话外提点小林识时务，差不多就可以嫁了，小林一直在犹豫。

但在某天，小林看到那个男人卸下憨厚面具，很像小时候相处过几天，她的第一任“未婚夫”，暴躁如雷喜怒无常的样子——让她恐惧的样子。

她记得那天，有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一唱一和地跟男人吵架。

村里敢正面对抗男人威严的女人不多，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那两个姑娘一唱一和，跟动摇着的小林说一些，和她从小听到的都不一样，观点相悖的话。

但小林却觉得，她们说得对。

于是她坚定地告诉母亲，她不嫁人，她要攒钱，跑去镇上。

母亲骂她不识时务，往后日子会过得很苦，但也只说了那一次。尽管母亲后来依旧不赞成的活法，却还是向着相依为命的女儿。

小林记性明明很好，后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两个姑娘的容貌。

只依稀记得，她们不像是本地人，更像是专门来好心提醒她的匆匆过客。

哦对，提醒她大概是顺带，她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一位被孤立已久，又被恶意克扣工钱的妇人撑腰。

那位被撑腰的妇人，正是向她求助的那个小姑娘的……生母。

可惜，她和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女人一样，像桌面上洒落的汤汁油渍，被脏兮兮的抹布擦过，就什么也不剩了。

连带着那个小姑娘原本的名字，早已没人记得。

因此，小林再也没有办法向别人确认，对那两个姑娘的记忆，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她大脑的杜撰。

小林重重地叹了口气，加快脚步。

她回忆起刚才的场景，那位浑身是伤，胳膊骨折的小姑娘进门，警惕地用完好的手关上门。

随后，她用清亮的眸子盯着小林，有条有理，逻辑清晰拜托她，希望她为她找出两块大小相似的薄木板，以及一条大约两米长，二三指宽的布条以便固定伤手。

又询问小林，家中是否有治疗伤筋动骨的药。

乔思朝仰头看着她，小林却觉得，自己在被小很多的孩子教做事，这幅年幼的壳子里套了一个成熟的大人，面对询问，她只呆呆地摇头。

乔思朝便请她咨询一下有经验人士，要一副药方，最好能直接借一些药酒或是草药，因为再去购买、采摘、或者制作，时间周期会很长，而她的胳膊真的很痛，不过实在弄不了现成的也没关系。

最后，乔思朝向小林表达了诚挚的感谢，等她痊愈之后，会帮助她干活，作为麻烦她的感谢。

拿回来的东西很齐全，乔思朝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小林在一旁打下手。

处理完毕，乔思朝拿过她挎着来的塑料袋，从口袋摸出塑料珠子，问小林，能不能帮她修补缝合。

袋子上层都是棉花，棉絮间全是碎土和灰尘。

底下是块看似完整，实则破破烂烂的毛绒布料，棉花就从这块几乎没有连接处的布料中溢出。

小林分辨很久，判断出用白色细线悬挂着颗珠子的布料，是哭泣小狗的头部。

小林打算用新棉花作填充，被乔思朝拒绝，于是打了盆水，试着把棉花洗干净。

次日，小林和乔思朝把晾干的棉花收集起来。

饭后，小林按照乔思朝的介绍，和画得近乎能称之为照片的图纸，一点一点把小狗复原。

哭泣小狗不哭泣，但也没有甜笑。

小林始终无法复原图纸上小狗微笑的弧度，乔思朝第无数次郑重道谢，说“算了”。

小林做饭时，看到小孩坐在门口发呆，似乎是有些困，眼神很呆，头点了两下后猛地惊醒，忽然站起来，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等小林把饭端出来，小孩就不见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小林干完活回家，发现有东西压在门边的石头下。

塑料袋里东西不多，装着没有用完的药酒，和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葛愚奴彻底不理葛子杰了。

确切地说，她不再理任何人。

每周一上午，抱着修复好的毛绒小狗去学校，沉默地听课。

周五中午抱回来，藏在除了她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每天下午，她就在村子里来来回回转。

沉默地做事，沉默地挨打。

村民说，她像过街老鼠一样，粗鲁地闯进每户人家，什么都不干，只扫视每个角落，再出来，反反复复。

各家各户转过来遍，开始跑树林，然后翻灌木丛，最后真的像老鼠一样，刨地挖洞。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只是在找人。

找她的姆姆娅。

只可惜，此后五年乃至一生，她一无所获。

放弃婚姻的第四年，小林攒够了去镇上生活的钱。

秋分后没过两天，镇上收废品的老头如约而至。

一方讲话一方比划，和老头谈好价钱，小林和母亲，老头和黄狗，带着一车或卖或留的家当，浩浩荡荡地朝新生活走去。

帮母女俩把留下的东西搬下去，老头拉着一车东西离开。

小林麻利地收拾一晌，进程过半，叉着腰出门转一圈休息，才发现老头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黄狗跟笼子里的母鸡吵架，老头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小林面前。

疲惫伴随着吠叫，大脑艰涩回档，在某个瞬间认出纸上的人像，小林猛地抬起头。

在葛愚奴成为葛愚奴的第六年，一个水量大到能摧毁原有地形的，暴雨的夜晚。

浑身湿透的老头停下木板车，掀开防雨布。

在塑料瓶和泡沫板围成的空隙中间，黄狗乖巧地趴着，用体温温暖着瘦弱的葛愚奴。

殊途同归地，像曾经有人期盼的那样，她逃出了囚住她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