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网线两头的人同时陷入沉默,虽身处异地,但雪似乎一视同仁地光顾每个角落。
初雪后,空气中弥漫清冷甘甜的微弱气息,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曾经同逝者相处的雪中回忆。
落雪一望无际,能把所有脏污和美好藏于包容一切的白中。
安自稀放下手机,趴在狭窄的窗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窗,喃喃道:“……我很想他。”
这是他上的第一堂有关死亡的人生教育课,在这堂课上,他失去了一起长大的哥哥兼玩伴。
那堂课很成功,安自稀细细回想起来,除却那时的伤筋动骨,如今对于逝者只有浓重的怀念,悲伤情绪早已被时间冲淡。
邓乐康浅浅叹气,“他的一生都很快乐,也希望你如此。”
安自稀尾音骄傲上扬,“当然!”
邓乐康听这语气,就知道他儿时一起搞破坏的好兄弟没事,俩人又叨叨两句,回到没说完的话题。
邓乐康乐不出来,缓缓举手:“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安自稀刚开始听到他妈复述时,也觉得肯定是俩人不同频各说各的,结果还能莫名其妙把话顺下去。
但赵敏淑活了这么久,早都过了听风就是雨的年纪。
虽然乍一听到祁令口中蹦出出乎意料的名字很震惊,表情也有那么一瞬间撕裂。
可她终归是混迹职场几十年的老手,在祁令抬眼的瞬间就完成了表情管理,温柔和善地笑着,“小乖,我没理解,同事的意思……是玩伴吗?”
祁令和安自无共事的时间满打满算没几天,这孩儿就想开回学校上课去了,虽说后来其实没想开,但说是“同事”的确有些牵强。
“玩伴”嘛……
安自无平时没事就跟着祁令蹭吃蹭喝,在时间没有快进的周末还一块出去玩过几次,虽然也很牵强,但相比“同事”来说更贴切点,祁令点头肯定。
赵敏淑表情有明显的放松,紧接着她松的那口气狠狠重提,因为祁令说:“小长假最后一天,在兴隆广场的狗德狗咖,我们还看见你了,我本来想跟你们打招呼来着,但小无没让。”
赵敏淑想到什么,明显凌乱了,“啊?为啥啊……”
祁令耸肩,因为那狗咖的玻璃是单向玻璃啊,安自无提醒她她才想起来,于是她理所当然道:“因为你看不见我们呗,打了也是白打。”
赵敏淑感觉自己要裂开,用无形的透明胶带把自己堪堪黏住,在俩人看似平和地对话中,赵敏淑从祁令嘴里套出了“小无”的生日、脸上的标记和喜欢的玩具。
然后那皇帝的胶带挥挥手飘飘然离她而去,她彻底碎了。
家人们,谁懂啊,遇到灵异事件了。
热情好客的赵敏淑尽地主之谊,领着祁令在村子里逛了小半圈(顺带套话),转悠一圈回到遗世独立的小瓦房,祁令恰好接到乔文瑶的电话。
祁令摇晃手机示意,表示真不好意思我得先处理一下工作,赵敏淑赶紧说忙,都忙,忙点好啊,小乖你快忙吧我就不打扰先回家了,然后僵硬地同手同脚深一脚浅一脚落荒而逃。
“那同事其实就是玩伴?”邓乐康搓搓胳膊,感到诡异。
“应该就是吧,我哥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就没打过工,哪儿来的同事?那家狗咖确实去过,但那是为了去见网友,还是咱们一块去的,你记得不?”
安自稀不解:“但就算是玩伴也很奇怪啊。救命,细思极恐啊家人。”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邓乐康啧啧两声,一脸困惑地用手指在太阳穴处画圈,“那姐姐她是不是……”
虽然安自稀看不见他的小动作,但凭他俩一块长大的交情,邓乐康相信安自稀能懂他。
不愧是从小尿一条裤子长大的,安自稀果然懂了。
他想到在村里第一次看见祁令的场景,那造型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那装束在随随便便就是零下二十度的老北方村里,给了穿得狗熊一样的安自稀十足的震撼。
但秉承着不能背后说人坏话的原则,他中肯含蓄道:“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邓乐康也很懂他的好兄弟,立马读懂他的弦外之音。
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他绝对没有意味地叹出一口饱含怜悯的气,“那咱妈咋说?”
“那姐姐说她一觉醒来就在村里了,压根不知道自己咋来的,能接她回去的人也联系不上。”
安自稀说着说着也叹了口气,“我妈一听,那肯定不放心啊。咱这村平安多少年了都,更别说大过年的也不能让人出岔子。
“她屋里就她自己一个儿,大过年可怜吧啦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妈让她来外婆家吃饭她死活不来,刚出门去给她送了点饺子当年夜饭。
“反正我们在这儿也呆不久,先顺着她话说吧,到时候就交给村长邻居们了。”
安自稀很费解,但他对这领域了解不深,也不敢多做评价,“明明对话很流畅,逻辑也很清晰啊,哦就是说出来的话细思极恐了点。”
他感到天道无情命运无常,“咋会这样呢?这么漂亮一姐姐。哎,这都啥事啊。”
邓乐康也郁闷着了,“就是,这都啥事啊。”
————
这边俩少年搁这儿感时伤怀悲时运不济地郁闷着,那边祁令也在那儿伤春悲秋叹命运多舛地郁闷着。
试问,当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呆在人生地不熟,周围空得晚上听不见鸡叫晚上听不见鬼叫的村子里,应该用何种表情各种心情面对世界?
答:想用拖拉机轰轰隆隆把世界从球推成2D。
试问,当你绝处逢生喜提人生三大喜事之一他乡遇故知(半熟故知,且单方面半熟,且单方面他乡),那人热情洋溢细致入微让你体会到了宾至如归之感,你又作何感想?
答:理论上应该惊喜,原则上应该高兴,但……
祁令深吸一口气,清凉霜雪沁人心脾,与之而来没入四肢百骸的,还有不请自来阴魂不散的阴谋气息。
从祁令在没反应过来就接了赵敏淑递过来的烤红薯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她的现任任务对象,变成了她前任任务对象他娘亲。
祁令真想一头撞墙上晕死过去,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回到现实世界,也不想成为一个连她都讨厌的,能秒懂此时无声胜有声暗示的自己。
照理来说,无痛出差免费游山玩水蹭吃混喝,祁令挺乐在其中的,可真正让她郁闷的点不是群众太过热情她招架不住,而是她原以为自己沉浸式体验的是青春伤痛校园文,结果现在才发现可能是家庭伦理剧!
赵敏淑若有似无的试探,旁敲侧击的探寻,言不由衷的“关心”,无一不在表明:赵女士似乎跟安自无同学一点儿也不熟。
欲言又止的回避,短暂浮现的尴尬和良好教养下的得体微笑,明显一副很不想提起安自无的模样,让祁令内心抖三抖:咋回事儿啊小安,你可没告诉过我你妈(不是骂人)这么不待见你啊。
按时间线来算,祁令在这个未知世界已经呆了大半年。
就算是她再佛系,再对任务不感兴趣,也有点急了。
如果回不去,对现实生活的自己造成不可逆伤害,那可咋整。
当然不是指丢工作之类的,若是再进一趟医院,那她就纯纯是个给医疗系统打工的编外人员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赵敏淑和安自无这对母子之间大有问题,尽管心中小火苗再蠢蠢欲动,祁令也不是不会看人眼色的人。
赵敏淑又一次微妙地岔开有关大儿子的话题时,祁令果断住了嘴:好了祁令,别再提起安自无了,再提就不礼貌了。
大年三十这天下午,祁令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发呆。
刚才有两只胖鸟在窗边互啄,现在飞到屋顶上蹦跶。
祁令没戏可看,盘算着待会儿要不要去邻居家借个梯子,爬上房顶看烟花。
赵敏淑说村里会从晚上饭点就开始放鞭炮,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凌晨前后还有大型烟花可以看。
城市禁放烟花,祁令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计划得差不多,祁令慢悠悠从床上爬起来,余光忽然看见一抹红光闪过。
祁令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门把手上的电子钟又诈了尸了,无风自动无碰自亮,祁令知道这坑货又要开始作妖。
这一个多星期来,电子钟不再显示时间,而是锲而不舍地【T_T】着。
祁令简直气笑了,她都没哭呢,也不知道这糟心玩意儿在难受什么。
无力地闭上眼,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祁令的烟花大会一准要泡汤。
起床也没动力起了,祁令干脆被子一裹,接着在床上挺尸。
幸好还没出门出力气,要不然又是一场白干,亏得更多。
及时止损,幸好幸好。
这会儿那俩胖鸟估计打完架胜负已分,房顶的哒哒哒声停止,一只苦哈哈地“啁啁”着,一只气势昂扬地“啾啾”着。
五分钟后,那只啾啾鸟飞到窗户对着的树枝上,背对着祁令,一百来度近视眼也能一眼看到它毛绒绒的屁股毛秃了好大一块。
祁令:“……”
没一会儿啁啁鸟也落在枝头,闭着眼旋转跳跃,在啾啾鸟面前耀武扬威,展示自己球一样的身躯。
祁令眯眼,看得清楚,啁啁鸟身上半根毛都没少。
哦,搞半天,啾啾鸟只是嘴炮王者,全身上下嘴最硬。
自己先行主观臆断定位两只胖球胜负,然而事实却大相径庭。
祁令悠悠哎呦一声。
好坎坷,好辛酸,好苦涩,像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