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上的霜花还未化尽,宣旨太监的皂靴已经踏碎了陆府门前的薄冰。我跪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听见母亲压抑的抽泣混着幼弟背诵《出师表》的声音,在漏风的木窗棂间来回碰撞。
"......特封陆氏女陆昭若为安朔公主,择吉日赴西朔和亲......"
鎏金香囊在太监腰间晃出细碎金光,晃着我的眼,那分明是去年我赠予安平公主的生辰贺礼。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我看着父亲的密探李钰从诏狱送来的血书,父亲的血字苍劲:
“吾妻芳华,吾女昭若,吾儿景川:
吾自知命不久矣,请立随李钰前往北疆,远离皇城。
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
吾清清白白却被诬陷勾连南寇,现已对朝堂失望。
望吾爱奔赴北疆,安稳一生。
珍重珍重。”
我把血书放在烛火上,看着它蜷曲成灰。圣上的话回响在我耳边:“若你愿替安平公主去西朔和亲,我封你公主,许你父母和幼弟平安无事,一世无忧。”
我下定了决心,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恕女儿不孝,不能在堂前侍奉二老,待我和亲后,你们一定要保重。”
“你父亲被人诬陷,这牢狱之罪.......虽不该受,可也不能将你的一辈子搭进去啊.......”一向温柔平和的母亲激动得拿不住茶盏,阻止我去和亲。
“母亲,我意已决,父亲出狱后,你们便远离朝堂,平安无忧地过一生。”
“你去了,白皓轩怎么办?他此刻还在战场上厮杀,你不等他了吗?”听到白皓轩,我脑中一直绷着的弦松懈了下来。
“白...皓...轩...这辈子我们是有缘无分了。”我闭上眼睛,眼泪流下来。我转头走向卧房,身后是母亲的叹息。
“愣着干什么,还不领旨?”宣旨太监的话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接过圣旨,四月飞霜扑在睫羽,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臣女...领旨谢恩。"
暮色漫过漏风的木窗,母亲 ??用褪色的锦被裹住最后一处缝隙。我望着她鬓边新添的白发,恍惚想起三年前那个春分,父亲尚在御史台当值时,府中女眷们曾用这匹蜀锦裁过踏青的斗篷。
"若若,来试试嫁衣。"
母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帛,轻轻一扯便要断裂。她抖开那件茜素红蹙金绣鸾袍,袖口密匝匝的针脚在烛火下泛着细碎金光——分明是拆了当年我及笄礼的礼服改的。幼弟景川突然扔下手中枯枝,沾着灶灰的手死死攥住衣摆:"阿姐别穿这个!安平公主的嬷嬷说,西朔人会把新娘子......"
"景川!"母亲扬手欲打,悬在半空的手却颤得厉害。我蹲下身去握弟弟冻疮斑驳的手,发现他藏在袖中的《出师表》宣纸,边角全被泪水泡皱了。
更漏滴到戌时,前院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我们冲出去,两个锦衣太监正将描金箱笼摔在青石板上。领头那个用靴尖踢开箱盖,露出半匹发霉的素纱:"安平公主赏的嫁妆,陆姑娘可要好生感恩。"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中滑落的翡翠镯子在月下泛着幽光。我认出这是父亲下狱那日,安平公主"体恤"陆家送来的"心意"。
小太监弯腰去捡,却被我抢先一步将镯子砸在石阶上。翡翠迸裂的脆响中,我笑着福身:"劳烦公公回话,昭若定会好好戴着这镯子去西朔。"
和亲那日,大雪纷飞。
“四月的大雪可不常见,今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光景。”给我敛妆的嬷嬷们低声交流着。
我握着青玉簪,看着铜镜中瘦削的脸庞,再也不是那个整日跟在白皓轩身后有着肥嘟嘟的脸蛋的陆昭若了。
那年,暮春的梨云压得格外低,我踮脚去够枝头最饱满的梨子,绣鞋突然陷进松软的腐土里。身后传来清朗笑声,白袍少年从檐角翻落,发间还沾着晨露:"这般馋嘴,倒像是西市胡商养的雪狸。"
"要你管!"我气鼓鼓甩开腰间晃动的银铃,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支青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花蕊处嵌着两颗南海明珠,在薄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及笄贺礼。"白皓轩指尖掠过我垂落的鬓发,给我戴上了簪子。我看着他英气的眉宇出了神。
在他十八岁出战前一夜,他翻墙到了我的院子,他一双眸子却如星星般璀璨,直直看着我,对我说:“昭若,等我回来就提亲好不好。”
我红了脸,低下了头,嗫嚅着说:“好。”
“什么?没听清。不好?”他装作听不到。看着他欠揍的表情,我大声说:“不好不好,等你回来我就嫁给别人!”
“你敢!是你缠着要嫁给我,如今反悔可不成。”说完他就飞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的脸顿时爬上了红雾,小声说:“你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他晃了晃手中的玉佩,笑得像三月的春风:“有你给我的护身符,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谁知他走后,父亲入狱,我等来的不是他的提亲,而是去西朔和亲。
一别三年,光景再不复从前。
嬷嬷给我换上嫁衣:“公主貌若天仙,西朔王子一定没见到过这么貌美的女子。”
我笑笑:“嬷嬷过奖。”
"昭若!"墙头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我大惊,是白皓轩的声音!
白皓轩的战靴裹着塞外的雪尘重重落地。看到我的瞬间,他脸上悲喜交加。他胸前的护心镜映着我额间金箔花钿,那点寒光刺得人眼眶生疼。
他上前攥住我的手腕。
"我去求圣下收回成命!"少年将军的甲胄还带着烽火气息,剑穗上缠着的相思结却已褪成苍白的灰。“昭若,我回来了,我去攻打西朔,你不要去和亲了好不好。”他眼睛红了。
父亲的那封血书在脑海中浮现,安平公主前日赏的描金箱笼还在院中积满了雪。我猛地抽回手,定了定心神,听见自己用最端肃的宫腔说:"白将军要抗旨?"
看着白皓轩的一脸惊愕,我用冰冷的语气说:“白将军请回,不要误了我出嫁的吉时。”
白皓轩抿紧了嘴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对我说:“我去向圣上禀报攻打西朔,取消和亲。”
看着白皓轩策马的背影,我忍住眼眶中的眼泪,我知当今皇帝不会同意的。能用一个人换来的和平,又有谁去选择牺牲万千将士的性命呢?
何况,我去和亲的主要原因是保我家人平安,这一点,白皓轩即使打赢了西朔,也换不来。
更何况,白皓轩是安平公主看上的人啊,圣上最宠安平公主,怎会留下我,派白皓轩去攻打西朔?
朱雀长街的积雪被喜轿碾成泥泞,我数着帘外第一百零九声爆竹炸响时,熟悉的马蹄声撕裂了满城喧哗。玄甲战马人立而起,人群的惊呼声中,白皓轩的剑尖挑开喜轿垂帘,伸手拉我:“跟我走”。
“你来得太迟了。”我别开脸。
“昭若,你放心,我一定会战胜西朔,你信我,求求你了昭若。你不是从小就说要嫁给我吗?”驰骋战场、战无不胜的白小将军此刻站在我面前,举足无措。
“此去西朔八百里黄沙,我只希望能平安抵达,顺利和亲,保我家人平安。望将军忘了我。”我甩开他的手,放下垂帘,任凭眼泪流下来,声音却不露半丝破绽:“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喜轿重新起程时,我摩挲着袖中白皓轩送我的青玉簪。
“白皓轩”,我低低呢喃,“再见了。”
皇城到西朔路途遥远,空气逐渐燥热起来。因着我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在客栈躺了几天,和亲的路程由二旬延长至一个月。
行至一处驿站,正在休憩时,忽听到驿站外爆开一串红炮,檐角铜铃震得发颤,碎金般的阳光里飘来半张残破喜帖,正正落在我屋内。
我捡起喜帖,上面赫然写着:"恭贺白将军与安平公主永缔..."后面的话被砂砾磨去了,独独"琴瑟和鸣"四个字晕着胭脂色,像极了那年上元节他为我点的绛唇妆。
我攥着喜帖的指节发白。
"公主仔细呛着风。"嬷嬷来合窗。
驿丞醉醺醺的贺词顺着风钻进耳膜:"要说白小将军当真是双喜临门,昨儿个才接了镇北侯的印,今晨便着绛纱袍迎了凤驾..."
喉间突然涌上熟悉的铁锈味,我慌忙去掏袖中帕子,堪堪咳了半晌,咳出的血沫在雪白的帕子上蜿蜒开。
我盯着沾了血的帕子,恍惚看见那年梨树下,白皓轩将偷摘的酸杏塞给我时,袖口蹭上的胭脂。
暮色四合,我借着更衣摸出青玉簪,温润的南珠晕着月色,倒与窗外沙丘上新挂的赤绸灯笼相映成趣。那些绸子原是预备着庆贺大捷的,现下全拿来装点将军大婚的驿道。
远处飘来《凤求凰》的喜乐,吹笙人显然不精此道,将第七个音吹得似哭似啸。就像那年我学调香弄错了配方,皓轩被呛得流泪,却还强笑着说"昭若制的,砒霜也是甜的"。
突然有鹰隼掠过驿站,屋内落下支缠着青丝的羽箭。我认出那是皓轩惯用的箭矢款式。我立刻起身吹熄烛火,借着月光看到箭尾的丝帛上写着:"等我“。
我们若若就要去西朔了,会遇到什么故事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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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