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见月 第30章 第30章

山里的雪落得总是要比外面更早一些，黎见月回家没几天，就飘飘忽忽地下起雪来。她听说，申城是很少下雪的。寝室里三位姑娘，大概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特意等到外头都裹了厚厚的一层银色，黎见月走到家门口，天公像要下个尽兴似的，雪花呼呼地落。

拍了好几遍，她对着最后一遍检查。视角从天空延续到家门口厚厚的一层雪上。视频的最后，她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是很漂亮的六角形。

又看了一遍，黎见月满意地点点头，找到寝室群，点击发送。可惜山里信号非常差，发送的进度条才拐了个小小的弯。

她就这么抱着手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月牙儿，该去叔叔家吃饭了。”

等奶奶走到她旁边了，她才从屏幕上抬起头来。

“下雪了，带把伞吗？”

站着愣了一会儿，奶奶摇了摇头：“家里没有伞。”

黎见月忽然转身跑开，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顶红色的毛线帽。这顶帽子她只戴过一次，此后便一直放在衣柜里，跟围巾和手套是一套的。不是她不喜欢，而是这个红色太张扬了，她没好意思戴出去上课。

“奶奶，这个你戴上，可暖和了。”

老人家手脚和反应都没她快，她伸手要摘下来的时候，黎见月已经拉着她往外头走去了。双手紧紧挽着她，不给她拿下来的机会。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奶奶笑着便也不阻止了。

叔叔家离着不远，在村子里靠近中间的位置。往里头走，农户也多了起来。就是大雪天的，外面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积雪有点厚，祖孙俩走了十来分钟才敲响了叔叔家的房门。开门的是婶婶，不像其他人家迎着笑脸，反倒是撇了撇嘴，只冷淡说：“进来吧。”

黎见月和奶奶见惯了她如此脸色，没半点儿意外，跟着走进屋里。不同于她们平房墙面的坑洼，叔叔家的就显得平整许多。瞧着，也更新一些，是近几年刚盖的。

除夕夜，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才会受到叔叔一家的邀请过来吃饭。若是平时，怕是避之不及。

不大的四方桌上，也不过寥寥几个菜。较之平时多了盘辣椒炒肉，就算得上是好菜了。黎见月和奶奶都不是挑剔的人，像往年那样落座。

叔叔是极老实的人，因而家里的财政大权是掌握在婶婶手里的。他自认没做到孝顺母亲的责任，每年这时候便会十分热情。

等到一桌人都入座了，他看了眼桌上的菜，夹了些易嚼的到奶奶碗里：“妈，多吃点。”

而后不时朝婶婶使眼色，对方却压根不理会她，甚至翻了个白眼往另一边挪了挪。叔叔拿着筷子，有些坐立不安，想靠过去讲话又唯恐对面祖孙两人听见。

如此折腾几下，终于引来婶婶的不满，筷子敲了敲桌沿：“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他只好讪笑着低头扒了两口饭，原本这餐饭应该就这样安静地吃到结束。奈何叔叔家有个不安分的儿子，黎耀祖夹了两口菜就扔下了筷子，嚷道：“妈！怎么没做红烧肉啊？”

此话一出，四个人脸色皆是不同。他像是没看到似的，不依不饶：“我要吃红烧肉！”

婶婶怒目圆瞪，骂人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叔叔已经一拍脑门站了起来，佯装忘记：“哎呀，对对对，在锅里忘记盛了，我去拿。”

满满的一大碗，一端上桌，黎耀祖就猴急地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哦哦！烫死我了！”

可是，祖孙俩却是默契的，避开了那碗肉。明明在正中间，她们都像没看见似的。

叔叔忍不住夹了块放到奶奶碗里：“妈，吃一块。”

可是这块肉在奶奶碗里还不到一秒，又落到了黎见月碗里：“月牙儿吃。”

婶婶终究还是没忍住，骂道：“别给我掉地上了！”

在黎见月准备夹回去的时候，叔叔又朝奶奶碗里夹了一块。才算，平息了这场无声的“谦让。”

一碗红烧肉很快见底，大半，进了黎耀祖的肚子。一顿饭，吃得沉默而飞快。奶奶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红纸包，薄薄一层，递到他面前：“耀祖，来，压岁钱。”

小男孩一听有钱拿，亮了亮眼睛，那点儿光亮在拆开看到数目之后，登时便黯淡不少，嘟囔着：“怎么就这么点儿。”

倒是婶婶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不少，假装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头：“还不谢谢奶奶。”

“哦！谢谢奶奶。”

饭也吃了，压岁钱也给了，两人没有留下的理由，准备起身离开。黎见月对着叔婶俩说了些新年祝福的话，便牵着奶奶往外走。

门外，雪下得更大了些。黎见月撑好伞，扶着奶奶：“小心点。”

令她们意外的是，叔叔竟然追了出来，不由分说把一个红纸包塞到奶奶怀里：“妈，买点儿肉吃，也给小月吃点儿。”

门内传来的大喊声，只容得他快速说上这么一句，便转身回了屋里。

两人撑着伞一步步往家走，身后，是婶婶气急败坏的辱骂声。像这不间断飘落的雪花，又密又急。

倒是奶奶瞧着高兴极了，乐呵呵道：“小儿子还是疼我的，月牙儿，奶奶有钱了，给你买好吃的。”

不忍打破这难得愉悦的氛围，黎见月只轻轻“嗯”了一声。至于好吃的，她说什么都不会让奶奶买的。

回去的路上，帽子和围巾都戴在了奶奶身上，黎见月戴着手套握着伞，不惧风雪。

“奶奶，暖和吗？”

“暖和，暖和极了。”

“这些是昭歌送给我的，她是我的室友，就住在我隔壁床。”

“她喜欢吃辣椒酱吗，给她多做点儿。”

黎见月脑海里浮现那次，昭歌因为吃多了而辣到泪眼婆娑的样子，嘴角不禁上扬：“她很喜欢。”

“那好呀。平时同学们有什么忙，你记得要多帮她们，人家对你这么好，你要懂得感恩。”

“嗯，我知道的奶奶。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知道吗奶奶，昭歌的头发是红色的。”

奶奶疑惑地皱眉：“怎么会是红色的？”

“在大城市，头发是可以染色的。昭歌的红头发，特别特别好看。”

“是吗？真想看看红头发的样子。”

收了伞推开家门，奶奶朝里屋走去，黎见月一边关门一边想着，她的手机里连一张昭歌的照片都没有。想到这儿，她才记起出门前发出去的那个视频，忙掏出手机。

群里多了十几条消息，她一条条看过去。直到看见叶桢桢发的，“哈哈哈哈竟然在市中心偶遇昭大哥！”

底下还有一个小视频，黎见月迫不及待地点开。可惜网速不给力，加载的小圈圈一点点转动。

她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动作，就在门口一直等到视频加载完毕，自动播放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视频里立刻出现昭歌的脸，还有叶桢桢激动的声音。

“好巧啊昭大哥！”

昭歌一脸平淡，双手插兜看向镜头：“挺巧。”

她穿了件纯黑色的羽绒服，衣领立到脖颈，红发张扬地落在黑色上，又拽又酷。

视频被点开，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黎见月鬼使神差地点了下载的按钮。等到手机页面显示，“已保存到系统相册”，她才回神一般立刻收起手机，红着脸朝里面走。

“奶奶，我给你看昭歌的视频。”

“就是你说的那个，红头发的同学？”

“嗯。”

不过几秒的视频，奶奶没来得及看，黎见月便暂停在昭歌看向镜头的那一秒。奶奶盯着看了一会儿夸道：“女娃娃好看。”

像是自己得到夸奖似的，黎见月扬起笑脸：“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奶奶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我们月牙儿也好看。”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略厚一些的红纸包：“压岁钱，我们月牙儿也有。”

黎见月一点儿没有犹豫，就笑着收下了：“谢谢奶奶。”

老人家睡得早，黎见月照顾奶奶睡下，自己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她抱着课本到外头复习，准备熬到零点，给室友们发祝福。

不知什么原因，信号又变得微弱起来，计划眼看就要落空。在家里反复走动也无济于事之后，黎见月找出衣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走出家门。离着零点还有一小段时间，黎见月加快脚步，朝家附近的一个小山坡走去。

那儿，是全村信号最好的地方。

当她气喘吁吁地停下，看到满格信号的时候，离零点只剩一分钟了。手忙脚乱的，她在输入框里写好祝福，因着信号而迟到的群消息震得她双手发麻。

看到自己的消息成功发了出去，黎见月才悄然松了口气，她退回到首页，手指滑动，又找到昭歌。写了同样的祝福。

“昭歌，新年快乐。”

明明只是加上了名字，她在盯着这条消息的时候，却突然心跳加快。

在这新一年最初的一瞬，在这温度几乎是一天中最低的时候，黎见月握着手机，急促的心跳久久不散。

没人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发出的祝福，深夜的雪地上只留下那一排小巧的脚印。

此后，黎见月便在群聊里消失了，她再也没有特意到小山坡上收发消息，信号的强弱已经与她无关。

下大雪的那几天，她什么也做不了，每天只好在家里打扫房间，给奶奶做饭。剩余的时间便全都用来每日的语言训练。

待天气好转了，她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下地，帮奶奶把来年需要做的都提前准备好。家里土地面积不大，来来回回便是种些日常吃的作物和蔬菜。这些，以前都是她独自打理的。

明知奶奶节俭，不会收下自己给的钱，黎见月拿出早就藏好的现金，偷偷塞到奶奶的枕头底下。在同一个位置，她摸出家里的记账本。翻开，是这些年的还款记录。

欠医院的早就还清，剩下都是欠叔叔一家的钱。还有好大一笔，祖孙俩省吃俭用，每月还上那么一点儿。即便如此，婶婶仍旧不给她们好脸色看。偶尔，还要来家里顺手牵羊几个鸡蛋。这些，奶奶都只当没看见。

只是快临近开学，婶婶还没上门，黎见月觉得有些奇怪。

“奶奶，婶婶怎么今年还没过来？”

奶奶只管低头忙手里的手工活儿，她空闲的时候都在编手工，攒多了就拿到镇上去卖。

“放心好了，要钱的事她不会忘记的。”

她刚说完，抬头看向门口：“这不来了。”

黎见月转身跑回房间，把奶奶准备好的钱，还有自己打工省下的放到一起。走出房间的时候正好碰上婶婶，她直接把钱递过去，报了个数字说：“婶婶，你点点看。”

婶婶也不废话，好歹没给她们脸色看，二话不说开始点钱。这一次的金额，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多。

来回点了三遍，确认了金额，婶婶一把拢进怀里，笑道：“今年还得挺多。”

黎见月在本子上写好金额，替婶婶签好名字，拿出印泥递过去：“婶婶，这里按一下。”

她大字不识几个，但数字和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的，仔细看过一遍，才骂骂咧咧地摁上手印。

“行，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走到门口了，却不往外，拐了个弯儿往鸡圈走：“我看看有没有鸡蛋。”

回回都是如此，哪怕母鸡没有生蛋，奶奶也会提前留上几个，为的，就是好让婶婶不要讨债来得太过频繁。

至于按手印这一招，也是奶奶教给黎见月的。用她的话说，“亲兄弟明算账，越是家里人越不能碍着面子不好意思。”

把这一年最紧要的事给做了，黎见月心里轻松了不少。在家的最后那几天，她和奶奶一起，在厨房剁着辣椒。香味和喷嚏声时不时从小房子里飘出，临时又去买了四个空罐子，足足装满了八个。

来时拆的气泡纸再次利用，黎见月没让奶奶插手，自己裹好了八个罐子。做完这些，也到了她该回学校的日子。

为了不在镇上住宿，黎见月天没亮就起床，背着回来时带上的那些衣物，这一走，再回来就是一年后了。

“奶奶，我在你枕头下留了钱，你好好照顾自己，生病了不要硬抗，让叔叔带你去医院。我现在也能赚钱的，你不要太辛苦，等我回来，我会给婶婶多还点钱的。”

“知道了，你记得好好读书，也不要累着自己。”

黑黢黢的半山上，一间小房子亮着微弱的灯光。一对祖孙在家门口依依不舍地话别，黎见月扛起蛇皮袋，稳稳地往山下走，转身的瞬间才敢悄悄擦了擦眼泪。

她的室友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善良的姑娘送给她们的剁辣椒，是从怎样艰难的道路上一路扛回申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