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个平民百姓的一生是从第一声啼哭开始的,那么一个士族贵戚的一生就是从他们从长辈那里继承的齿序开始。而对于一个皇族来说,则更为遥远,要一直等到君父以他无上的权柄代上天分封诸侯王爵开始。
作为天幕认证的千古一帝,未来的显宗昭皇帝郑观音的一生,从她十四岁在长秋宫受封嘉阳公主一路蜿蜒曲折的拐到了某一天的午后宫宴上,她听到生命的流动,遥遥云叠的鹤唳和金玉相撞的回声。
随之而来的是她人生中目前为止最大的一次危机。
坦白说,作为未来得到了显宗美谥的皇帝,她显然做的还不错,起码在史书上能跟魏文王、汉明帝、周景帝这等古往今来数得上号的明君相提并论不遑多让,作为一个女人,确确实实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考虑到皇帝这职业对史书经常有些人为的干预润色,起码从这些描述上看,未来的昭皇帝她望之很似人君啊。
这让不少担心陈王上位清除异己,又或周王登基穷兵黩武的人在心里松了口气。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嘉阳公主郑观音,上无皇帝信重,下无母族依仗,外缺列臣扶持,内乏精明强干,如何能在诸王手里虎口夺食,登上天位?
莫非……这皇位真砸在她头上了?这是诸王的想法。
莫非……这位其实深谙《三十六计》,将“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贯彻到底了?萧相暗衬。
“这怎么可能?”玉真公主喃喃自语。
“想不到九皇妹竟有此等本事,实在叫为兄汗颜呐。”周王先按捺不住发难。
“九皇妹有这等胸襟,何不早说,难道是觉得父皇与诸兄弟不识皇妹雄心壮志吗?”陈王微笑跟上。
“公主身为帝女,何故藏拙?”朝中竟有不少人附和。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无疑是将她放在了火上烤。
郑观音初时震惊过后迅速反应过来,开始思考如何应对眼下局面。
父皇虽待她冷淡,但得益于天幕此刻尽捡着好话说:帝王庙号向来遵循“祖有功而宗有德”,历朝开国君主可称为“祖”,其余帝王统统只能称作“宗”,而“显”字在谥号里,是实打实的上等美谥。
这说明她这个还不知道怎么登基的显宗皇帝其实还挺得人心的嘛!
更重要的是时机好……皇帝的脾气已不似早年般酷烈,而今更看重名声,要说因为她未来会成为史书记载的显宗昭皇帝就杀了她……
怎么我不是亲生的吗?女儿不是儿吗?我的郑不是八笔是九笔吗?
所以眼下她的性命应是无虞,至于境况,只能说在谷底又往下滑了一大圈了。
陈王有“名”,周王有“势”,这二位对皇位势在必得,这次太子被构陷一案背后估计少不得二王推波助澜,而我……她在心里苦笑,分明只是想安稳度过一生,却偏偏被卷进了最趟不得的浑水里。
偏偏天幕还唯恐她不惹人注目:
“时至今日,我们已不能再探寻这位女帝出生时的景象了,我们只知道在最初的时候,昭帝走进史书,承继命运交给她的使命,开始她波澜壮阔的一生,是从《梁书》里那句‘少宿长秋’开始的。”——《大梁孝昭皇帝新考》
嘉阳宿长秋,寒暑和泪流。
何恨瑾夫人,未及生阿九。
这是去岁宫中婢子们暗自传唱过一阵的歌谣,因为长秋宫的公主终于在她十四岁生辰的第八日得到了封号。这一天没什么特殊含义,只是皇帝在批阅奏疏的闲隙忽然就记了起来,随口说了一句。
此前皇帝的第十女玉真公主在九岁获封,抱入宫中抚养的十二女淮南公主也早在十三岁获封,唯有第九女被他遗忘。
她们说,瑾夫人纵然生下重瞳之子骤然失宠染病而亡,又哪里比得上嘉阳公主的生母蒋美人可怜。
她在宫中只是一株长在高处的野草,寻常人虽摘不得,但也只需稍稍抬手,便可肆意攀折。
这些事,将来史书也会记得吗?她倏忽想起在去岁午后听见的小曲,宫婢们浆洗衣物时轻声哼唱的小调就在耳边转啊转,飞过她们灵巧的指尖,飞过层层叠落的琉璃瓦,飞过玉京的千家万户。
她觉得史书不会记得,史书是人写的,写胜者的丰功伟绩,歌颂他们苦难不改其志,你年轻时遇到的千难万险,所有的惊心动魄,最后都只是史官笔下的一点洇墨,归作简单的八个字:
天命所归,否极泰来。
她在心里无声的笑了一下,当即起身,温顺的垂下眼睛,声音听似还有点颤抖:“父皇明鉴,儿臣一介弱质,怎敢与诸位兄长比肩?”
在众臣眼中,这位史书记载的显宗昭皇帝素色的宫裙垂地,鬓间掩着一支青玉素簪。
她很年轻,有一双极清亮的眼睛和一对细黑的眉毛,为她清丽的相貌平添几分坚毅倔强,勉强能看得出一点贵相。
一位清瘦稚弱的公主形象跃然纸上,实在很难让人将她与天幕中开创伟业的君王联系起来。
这……群臣面面相觑,莫非是真记错了吗?这也能记错?!
这哪儿能记错!
天幕立刻为自己正名:
“现在很多文学作品都将孝昭皇帝塑造成了一个‘后天的皇帝’,说她是在不断变化的宫廷斗争中被迫登基称帝的,这一点笔者并不认同。依笔者看,孝昭皇帝是一位‘天生的皇帝’。她十分内敛,但绝非平庸,关于这一点,《南馆台记》里有过记载:孝昭皇帝复东都故土,与武都侯登朝天门,忆往昔二十年,翻手曰:江山岂只男儿事,且试手、补天裂。”——《孝昭皇帝传》
群臣目瞪口呆。
且试手、补天裂。
好大的口气!好狂的气质!
偏偏还分辩不得!
因为在《显宗本纪》里,人家有这个资格!
不怕你吹牛逼,就怕你真能行。
永乐长公主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扬声合掌道:“好一句江山岂只男儿事。”她略过陈、周二王难掩怒色的脸,只笑对皇帝道:“如此磊落英雄气,倒叫儿臣想起书上所记,曾祖母高宣皇帝统摄天下时的光景了。”
武帝的父亲平帝乃是宣皇帝之子,他的皇位也算是从宣帝那儿继承的,加之高宣女帝不但贤明英断,即位之路也颇有几番波折,他对这位祖母的遭遇心有戚戚,十分敬重,此时便淡淡点头。
高宣女帝乃英宗之孙,其父建太子因谋逆案被赐死,仅留下这点稀薄血脉受尽冷眼,英宗晚年痴迷玄道愈加昏聩,竟然接连赐死年长的诸王们,等到他缠绵病榻欲托帝国,这才发现皇子皇孙们悉数凋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前半生可称明君的皇帝令高宣女帝越众而出,执其手顾左右曰:此我家小儿,今托付诸君矣。
女帝英睿强干,律己宽人,昔王朗建储,朝中多以端王为贤,而高宣女帝最终却因与其夫周少康“起于微末而未履至尊”,弃端王立平帝,平帝又立武帝。
永乐长公主提及高宣女帝,立时让皇帝也想起了祖母,若非她执意立平帝为太子,如今做皇帝的便是端王的子孙,因而他神色稍温:“不错。”
郑观音刚要喘一口气——
“庆平十七年,王暴疾而薨……及令世子元训承爵……元训私通庶母,骄不奉法,元光年间改封永河郡王。”——《梁书·周王成理传》
周王猛得站起,酒盏洒了满身。
暴疾……今年已是庆平十六年,也就是说他居然明年就死了?周元训那个小兔崽子竟然敢在孝期乱搞,还丢了亲王爵位?
到手的皇位飞了,世袭的爵位也没了,孝顺的儿子狗胆包天,后院绿绿青青。
这一桩桩的打击让周王难以接受,惊怒之下甚至都觉得有点头晕。
人间惨剧不过如此,连陈王都不好意思开口打击宿敌了,他只好在心里大笑,面色因强自忍笑变得有点扭曲。
支持周王的人如丧考妣,支持陈王的则扬眉吐气。
“理儿,你有何疾?”皇帝皱眉问道,周王习武多年,身体素来康泰,去岁春猎还亲手为他射下一只猛虎,实在看不出明年就“暴病”的迹象。
在等待太医令的当口,周王郑成理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听见皇帝问话,他摇了摇头。
莫非是不治之症?皇帝心里一沉,面上却不显,拍了拍周王的手,不再说话。
“……帝曰:此我家事,我自断耳。夺其兵,马上张弓射之,毙陈王成延、蜀王子贞于东门。”——《旧梁书·昭帝卷三》
群臣:???
七皇子:我未来封蜀王了?我死了?
实在是看不出来,嘉阳公主竟有此雷霆手段!
瑞平伯家的小姐顿时花容失色,慌忙去看玉真公主,只见她盯着天幕神情恍惚,双目蕴泪,口中念着:“哥哥……”她提着胆子再去看昭、啊不嘉阳公主,只觉得那平静的面下乃是一副阎罗心肠。
周王表达心情的方式很简单,他直接放声大笑,累的还在为他轮番把脉的太医差点按不住那双激动的手。
陈王几欲吐血。
他杀气腾腾地看向郑观音,郑观音面对苦主有点尴尬地笑了下,陈王心思几转,转头一声哭嚎扑向皇帝,二十出头的青年涕泣连连,谁人见了不道一声可怜?
反正在场的诸位宗王们就挺心酸的,这嘉阳公主连亲哥都说宰就宰,何况他们这些叔王?
世家贵戚也心有戚戚,看出来这是位不好相与的主儿。
“初,天下有五姓为贵,昔高祖欲以清河公主婚崔氏,不果。恩科多举南方,擢升每论家谱,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上乃立,以逾制、不奉法坐而死者众,于是崔、王俱没矣。”——《文献通考》
陈王的声音立时歇了下去,目光有些惊异。
显宗昭皇帝,平等的收拾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