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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嘉阳 第1章 宫宴

作者:却道不似颦颦好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9-27 08:41:07 来源:文学城

庆平十六年,四月初十。

玉京的贵女们采莲行歌方歇,转眼又薄施粉黛,换上绿罗,去赴皇帝陛下的宫宴。

郑观音随慎贵妃入殿时已是稍晚时分,她微一抬眼,便默不作声的往座上去问安,行间袅袅婷婷,恰如丝雨轻烟。

皇贵妃神情有些恹恹,只微微点了点头,长公主倒是待她素来亲和,那张姣好的芙蓉面上露出淡淡的忧色,问道:“观音,听闻你日前受了风寒,如今可好了?”

长公主号永乐,既是当今的长女,也是文宣皇后所出的嫡女,文宣皇后故去后又被明懿皇后抚养,深受皇帝的宠爱。她作为长姐,关爱弟妹,处事公断,从不偏袒徇私,郑观音在宫中多受她与太子照拂,因而微笑道:“劳阿姊挂心,我已经痊愈了。”

长公主便也点头,“近来京中多事,你也须得保重身体。”

又寒暄两句,郑观音款款落座,看向苍穹。

入目是极淡的天色,令人谈之色变、所谓玄之又玄的字迹在此时隐去,让今次的宫宴看上去便如寻常,只待皇帝开宴,又是君臣鱼水情深的千古佳话——如果东宫一席没有空置的话。

如今君臣恐怕都没有那个闲心了。

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发生呢?郑观音一边剥瓜子一边心想。

数月前左都御史沈英一封奏疏送到御前,最初不过是为了参礼部侍郎家风不正,纵子辱妻,岂料后来竟牵扯出了太子结党徇私一案,不少京中宗亲重臣亦深陷其中,陛下尤为震怒,当即幽闭东宫,其后更下旨将太子压到了西禁狱,朝中有为太子求情者皆受到天子申饬。

当今天子梁武帝的继位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因而这位皇帝的性格也不算温仁,除了太子的老师高行远跪死宫门之外,再无人敢为太子求情,而太子本人身处禁狱,即便是民间有些风闻,又如何能打动远在禁中的皇帝呢?

想起天启年间的血案,在无数人眼中,太子殿下已然是步了隐太子的后尘。

这一切的转机是在一个下午出现的。

三月七日,酉时,陨星如雨。其后天色冥冥,有字显于苍穹,行文观之有的是史官笔法,有的则粗浅简单,好似神迹。更让人惊讶的是内容——

“怀宪太子承稷,母明懿章皇后,梦冠冕执圭者上谒,寤而生稷。幼自岐嶷,好学问,性仁孝宽裕,为人友爱。陈、周诸王数有过,辄调护之,得返国。[注1]”——《梁书·怀宪太子传上》

“私交不成,英怀恨,恐为太子诛……后奏言太子暗交臣众。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东宫私,有与亡,莫敢讼其冤者。太子惧,不能自明。九日,自绝于狱,株连者众。”——《梁书·怀宪太子传上》

“太子亡,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数年,其冤天下悉知……由是民间立庙,凡有嗣者拜之,以全其贤,遂成循例,后谓之‘贤嗣庙’。”——《梁书·怀宪太子下》

武帝看到天幕上的文字时是何表情,郑观音不知道,毕竟比起“宠爱复加”的二哥,父皇对她才是真正的毫不在意,但她曾在宣平殿外亲眼看见皇帝跟前的心腹太监急匆匆地踩过洼陷的雨坑,不顾溅湿半边的衣袍,在暴雨里扯着嗓子喊:“快来人——快来人,给咱家备马!快给咱家备马!”

大雨如注,郑观音目送他由人搀着上马飞奔往宫门去,她记得那是三月八日,正是天幕所说,太子自缢的前一天。

郑观音又添了把瓜子。

人心惶惶之际,她尚有如此闲心,不是因为她胸有丘壑,更不是她外有依仗,而是因为她是个穿越者。

从熟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大学生到封建社会不受宠的公主,郑观音战战兢兢活了十五年后终于在某一日发现,她其实根本不用紧张。

天下熙攘皆因利字,而郑观音孑然一身,无利可图。

因而此刻她便是这宫宴上难得安心的闲人,只管磕瓜子。

而今沈英下狱,太子仍旧在押,却被移到了东宫与太子妃一同禁足,虽则结党一案还扑朔迷离,但陛下迟迟未下旨废储却是事实,玉京的聪明人们在最初的惊慌与惶恐中也渐渐缓过神来,明白了起码两件事。

第一,天幕所记录的似乎是未来之事,而在未来,太子蒙冤,“天下悉知”。

第二,天幕出现的时间很随意,内容可能会改变,可能不会改变,消失的也很随意。

“太子殿下的运气真好啊。”身侧有人感慨,趁她抬眼时抓了一大把瓜子。

郑观音心道这算什么运气好,太子宽仁温和,对诸弟妹素来友善关爱,他遭这无妄之灾,天幕早已隐晦点出,无非“上春秋高”。

皇帝已经老了,但帝国的继承人年富力强,权力犹如风中炙焰,稍一偏转便有灼身之祸。

不过这也不是他们能说的。

郑观音十分不客气的一巴掌拍到他手上,近侍抽了口气,那人也吃痛的哼了声,她才道:“慎言。”

那少年大大咧咧的坐下,微一抬手,将雕花骨瓷碟里拨好的瓜子往她稍显空旷的面前一推,这才眉眼一低,不甚在意道:“我不过说说而已。”

虽在初夏,天气却十分炎热,朝阳殿内人影憧憧,贵人们却仍有心闲叙,殿中丝竹舞乐轻旋,盖因座上放得几盏冰。

内造监的巧思派上用处,剔透的冰花堆在琉璃的盏中,青衣小婢宫扇轻摇,衣袖熏香混着白色的冷雾吹的更加幽远。

他眉头一皱,伸手将她案前的冰盏推到远处,再不情不重地一磕,雾气很快洇湿了他绣着山水暗纹的衣袖。

突生变故,近身侍候的人早已吓得面色发白,连连告罪,这少年只神色冷淡,恍若不见,见郑观音看来,他方才道:“这些人真是不尽心,九姐尚在病中,怎敢放此寒物进前来?”

郑观音见他语气闷闷,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小她三岁,还未封王,乃是个翩翩少年郎,其母杨妃出身巨贾之家,虽富贵至极,却也注定无法与外族势力庞大的周、陈等诸王相比,因而这孩子便怎样都好,只是有时候脑子不太清楚……

但他却是郑观音在这个连历史都没有记载的封建时代最好奇的人。

这个小时候发现她与嬷嬷偷吃残羹剩饭后就大发雷霆,此后日日遣人送饭的男孩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出入声势浩大,转眼都是富贵繁华,他看见郑观音,不以稀奇,不以玩笑——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疑惑他的行为,试图分析却一塌糊涂,因为它们无法解释——作为皇帝宠爱的孩子,十一皇子郑灵蔼为什么在一地尘埃里看到了她。

她颔首微笑:“人事一多,难免疏漏。我没事了,十一弟。”

郑灵蔼便也想起那天上奇观,前朝诡谲,他哦了声:“三哥出了事……难怪皇贵妃最近愁眉不展,连母妃也不召见了。”

陈王被天幕点名“有过”,又没说是什么大错,皇贵妃作此态无非是想拉一拉儿子的颜面罢了。

毕竟《梁书·怀宪太子传上》言:“陈、周诸王数有过,辄调护之,得返国。”,太子是端方正直的君子,为兄为君都无愧己身,当弟弟的却要觊觎兄长的位置,在前朝寸步不让,这对素有贤王之名的陈王来说未免失义,面上无光。

十一皇子年岁稍小,还没什么感觉,见周遭侍候的宫婢们都站的稍远,便悄悄招手,接过侍从手中的东西,他抿了抿唇,犹豫着说:“九姐,今日是你十五岁生辰,本想送到你宫里去,只是我没一直找到紫玉,就胡乱寻人做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那是一个紫檀木匣,匣身上刻着栩栩如生的芙蓉花样,他双手递给她,心里觉得终究比不得他口中的紫玉,神情显得有些局促紧张,便低下头去,暗自想待得来年,他一定要遍寻天下,再送给她一株玉做的芙蓉。

杨妃出身襄州,其地有旧俗,凡家中有女儿年十有五,必以金、玉铸芙蓉,以求来日顺遂平安。当年杨妃十五岁时,其父遍寻天下,用稀世紫玉为她铸了三株玉芙蓉,后来被她带入玉京,那是连禁中都难寻的珍品。

生辰……原来他今年也记得。

见她不接,十一皇子又小声说:“其实比起流通,现在玉不好出手,还是金的快。”

郑观音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殿前传来一道长长的唱名声——

“陛下驾到——”

他俩四目相对,郑灵蔼飞速整理衣袖,面上一片肃然,顷刻之间,掌握天下命运的那群人已悉数登场。

……

当今天子梁武帝居上座,明懿皇后薨逝后,六宫便以淑贤皇贵妃为首,依次是慎贵妃、杨妃和近来颇得圣眷的陈贵人等人。原本按照大梁礼制,其后该是百官之首、皇亲重臣,但天子偏爱儿女,每逢大宴,下首便是诸王。太子为首,永乐长公主身为皇帝与文宣皇后的嫡长女,居次席,后按齿序依次落座,与皇家沾亲的贵戚们也因此坐的靠前。

郑观音在梁武帝子女中排行第九,在诸王之中向来不显,用后来的话说,就是“低调的过于低调,以至于完全没有存在感”。

起码在下一次天幕搅动风云前,众人的目光并不曾在这位内向寡言的公主殿下身上。

郑观音混在兄弟姐妹之间,左听一位叔伯奉承长公主“殿下今日颜色甚好”,又听一位堂弟夸赞齐王“堂兄日前奏对上佳”,即便是被天幕重点关照过的周、陈二王,身前也只是比起过去稍显冷淡,连年纪轻轻的十一皇子都被逮着说了两句“聪颖”、“俊秀”,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郑观音。

他们如此做派,却也正常。本朝虽不像前朝那般看重男女大防,当今天子的祖母宣皇帝便是一位女帝,但左看右看,还是那句话——

哪怕有一天皇位从天而降,都砸不到嘉阳公主头上。

换言之,她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无关之人却也有人要踩上一脚,用以衬托她高贵的风仪。

“十一殿下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只是婚事怕有些困难……我家中有个弟弟,虽也是庶出,倒像个人样,不若我求玉真公主托娘娘指婚,也早早定下亲事,算做得一桩好事吧。”出口的是瑞平伯家的大小姐,声音婉转,跟在一位宫装少女身侧。

她话一出口,便得一片附和:“公主玉节松贞,待姊妹向来关怀入微,定会答应。”、“到时公主殿下金口玉言,又凑得鸳鸯一双了。”、“想那庶子也是嘉阳公主的良人了。”

郑观音心中冷笑,瑞平侯行事荒诞,家宅不宁,这才被皇帝贬为伯爵,你推我入火坑,我却要谢你做个好人了?

玉真公主郑妙仪乃是今上与皇贵妃所生,在宫中骄横跋扈,她要踩郑观音,并非刻意针对,亦或有私怨,而仅仅因为她从不以欺凌弱小为耻。

从前郑观音认清形势后处处避退,时时忍让,但眼下却是避之不及,就在她沉心思考的间隙,舞姬金钏交错的旋身,少女们曼妙的身影仿佛一枝枝燃烧的红莲,变故就在瞬间发生了——

“及武帝崩,昭皇帝即祚,拓土攘夷,文治武举,遂成帝业,冠于百王。”——《梁书·显宗本纪》

“楚献王灵蔼,武帝十一子。幼而美异,长而通明,好商贾玄道。时东宫监国,坐伪造宝钞虐杀人,降敕切责,朝议发兵讨之。王度事不成,与宫人痛饮泣别,纵火焚其宫室。着王服,跃入火中死。上悯其非辜,诏改今谥,而亲制碑于墓云。[注2][注3]”——《楚献王神道碑文》

在逐渐显现的字迹中,人们在最初看见天幕那一刻就想知道的事,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煎熬和等待,无数次的咒骂与期盼后,就在这样一个晚夜平静的到来了——

武帝之后,大梁的下一位皇帝终于闪亮登场。

[注1]《明仁宗实录·卷一》:……是夕,仁孝皇后梦冠冕执圭者,上谒寤而生。

[注2]《湘献王神道碑文》 : 王幼而美异,长而通明。

[注3]《名山藏》卷三十七 : ......建文初坐伪造宝钞虐杀人降敕切责朝议发兵讨之王怒焚其宫室美人乘马执弓跃入火中死。

我女正式登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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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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