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骁眯起眼睛,一阵凉风卷起雾气扑到脸上,像撬开一樽总不消泡的汽水,或者面对卫寻的时候。
他停顿几秒,用提醒的语气,“卫寻。”
他们之间的语境太强烈,不用解释更多就能清楚划开界限。卫寻那点气焰被浇灭,撇过头去把身体缩进椅子里消极抵抗。
他知道卫寻怎么想,情人变体成过去式就应该见了扭头就走,应该驰车飞过溅他一身泥水,应该不假辞色冷漠对待……他要碎完还陈尸现场。
他想起从前有天方成源笑叹,说卫寻活得像抹直觉。嘴上奚落学生年轻冲动,语气里又不乏宠爱及艳羡,像看见自己身上早已消逝的灵犀借了别人的青春韶华还魂,所以双手紧紧合拢不让它湮没。
卫寻身上剔透如冰的真和脆弱有时是带有侵略性的锋利,刚过不折是因为上学时被方成源万分纵容,毕业后又被保护得密不透风,身上的娇气便愈演愈烈,处处要哄。分别一年多到如今还是会一碰就噼里啪啦冒泡泡。
但黑白分明的人生哲理应该是小孩子专属。
陈应骁指尖在杯沿转了半圈,“卫寻,该长大了。”
卫寻闻言轻嗤一声,小声道:“该长大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说完没等他回应就站起来,“我回房了。”
隔天起来,上门做饭打扫的阿姨已经做好早餐,见他下楼双手在围裙上擦过又擦,有些局促地告诉他住客房那位先生没吃早饭就背着包走了。他随意应一声,走到门外,发现矮几上放了一朵沾满晨露的牵牛花。
雨已经停了,山里湿气依然很重,生一丛花草就聚一片云,叶面尽数被浸得光亮,目光落下去都打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摘来的。
他垂眸看了半晌,伸手捻起来,淡蓝花瓣触感柔弱,不消半天就会蔫个彻底。
安传来消息提醒他再过两天就是中秋,是否打算回港城过节,他给了肯定的答复,回到屋里告诉阿姨未来几天不用过来。阿姨忙着端粥,听他这么说连连回好,布好餐点后还犹豫着没走。
陈应骁抬眼,她才说:“客房那位先生早上脸色不太好,问我有没有退烧药……我忘记往医药箱里备药,跟他说没有,他就走了。”
陈应骁沉默一会,“知道了,没事。”
早餐过后他就打算离开闻水,司机稍早于约定时间开车抵达,安静停在前院。上车前他再看了一眼静置矮几上的牵牛花。轻飘飘的,风一刮就会被吹走。
卫寻都发烧了还能去哪里,中秋也独自待在这边吗?
“陈总,”司机扶着车门,“怎么了吗?”
陈应骁收回视线,“没事,走吧。”
每次回港聚餐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夫人开战小辈扇风,外戚争斗内室点火,不闹到鸡飞狗跳不甘心。今年稍有不同,因为金先生中风偏瘫躺在医院里,身体里几个肿瘤恶化,医生说也许大限将至,偏偏人神智还清醒。在没看到遗嘱前的这个关头,所有人都落力装乖不敢再惹事,起码明面上不再惹是生非,一家人演出和乐融融的假象。
越是这种时候陈应骁越该远离港城,他一个外姓养子,且不说他没有争遗产的念头,就算是有,也万不该高调行事。
但金先生点名要他“回家”。
“野鸟归巢”连续一周登上新闻周刊头条,金家人脸都快气歪了还要在镜头面前假意大方说“我们早把应骁当成一家人”,笑到露八颗牙齿。
金家家底颇厚,做酒楼起家后金毅雄搭上□□成功分到房地产的一杯羹,随后迎着风口越做越大,看准时机一脚踢开老东家洗白,企业得以成功转型,近两年又开始涉足新能源。陈应骁早年在港城金氏总部做副总,三四年前来到海市为新能源业务铺路,建立了日升集团。
金毅雄传奇一生,唯独缺一个接他衣钵的后人。亲生儿子有两个,大儿子资质平平,二儿子沉迷酒池肉林,一个比一个扶不上墙。倒是养子陈应骁势头强劲,外面的人都传金氏要流落外人手里,也有传养子实则是野种,只不过随母姓。
金毅雄几十年间都没有回应过此类问题,病重之后却强调一定要陈应骁回金氏,又引发种种猜测。
陈应骁更是什么意见都没发表过,对内对外都没有,唯有在金毅雄面前他沉默许久,让对方再给他半年时间。
金毅雄躺在病床上,层层眼皮堆叠、只剩一条窄缝的混浊眼睛盯着他,叫他尽快,自己恐怕时日无多。
陈应骁拿湿帕帮他擦脸,说不会,父亲是有福之人。
一过完中秋陈应骁就一刻不停地离港,在海市处理完堆积的文件,再回到闻水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车从县道转进小路行驶没几分钟,司机就“咦”一声,“怎么这么热闹?”
陈应骁还在翻看文件,闻声抬头,透过车窗看见路上挤满了人,还都奇装异服,扮相说是古代又沾点玄幻,被人拿白色大喇叭一喊就自觉列队,挺有现代纪律。
“先开过去。”陈应骁示意。
司机便短促地鸣一声笛,人群散开一条路让车驶过,一抹庞大身影从旁边的树林里晃晃悠悠挤出来,对车尾灯捏着嗓子喊:“陈总——”
陈应骁在别墅前院下车,朱主任竟也能一路追上来,气喘吁吁扶着装满肥油的大肚子,“陈总……”
“有事?”陈应骁冷淡道。
“是这样,”朱主任顺了顺气,眯起眼睛笑,“下面那个剧组要在咱们闻水取景,报备了三处,都是通过了的。就是现在这个场地离您这儿有点近,一开拍这些年青人没个轻重,可能会踩到您的地界……”
他仔细觑陈应骁的脸色,“我跟他们也说过了,绝对不能影响居民的正常生活,这是咱们的底线。就是有一些细节的地方可能要劳烦你们双方多多沟通,您看……”
“到时候再看吧。”陈应骁打开门却没请他进,“还有事吗?”
朱主任便也接收眼色,打个哈哈就又摸着肚子走了。
过不久就有一个瘦瘦小小绑黑马尾的女生上门,她在院子外面迟疑很久,伸长脖子往里看,发现似乎没人在家又悄然离开。陈应骁知道有人来过,但懒得理会,坐在二楼露台的躺椅里假寐,脑子里扯着一根筋突突地疼。
港城五趣杂居地,每次回去心情都糟得一塌糊涂。
这个季节山林间温度湿度都很宜人,午后人也乏,以往他这么小憩一段时间,头疼的症状会好上许多。然而眼下躺了没多久他就捏着眉心坐起来,眉骨鼻梁拉出一片躁郁的暗色。
——太吵了。
他显然严重低估剧组的吵闹程度,不仅有人开喇叭声嘶力竭大喊大叫还有不知道哪来的爆破声,要平和忽略掉这些噪音除非他是个半聋。难怪朱主任要特意追上来解释一番。
他思考三秒把卫寻连带剧组打包丢出闻水的可行性,最后还是起身下楼,只打算冲壶热茶。
听见院门被打开的声音时他不以为意,依然耐心烧水泡茶,走出厨房发现卫寻不劳他动手自己送上门,正安静坐在门廊下,手掌托着侧脸似是发呆。
陈应骁走近放下茶壶,才看见对方还戴着口罩,双眼微阖,纤长睫毛落下一片阴影。听到桌面敲响的细微当啷声他才睁开眼,眉头疲倦地压下来。
“生病了?”陈应骁问。
不知道是不是打了个盹头脑发昏,卫寻空茫地盯了他几秒才逐渐回神。
他装作没有看见对方破洞水饺一般露出酸苦馅的目光,低头斟茶。
“……小感冒,没事。”卫寻带着浓重的鼻音回,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坐起来一点。
“多喝水。”
“……”卫寻拿起茶杯,只握在手里,等死过去的神智一点点清醒,“刚刚我们场务来过,说没看到人,主要想跟你协商一下剧组拍摄问题……一是我们想租下山坡那块地,二是拍戏噪音可能比较大,需要你理解。”
“拍摄时长,租金?”陈应骁漫不经心地支着额角。
他没有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同卫寻说过话,卫寻压抑着咳嗽两声,似乎有些紧张,“大概半个月,其他的我要回去问问制片。”
陈应骁没再回话,卫寻大概没想到对话会是这个走向,无措地盯住院子墙脚下摆的一盆罗汉松发怔。
过了将近五分钟,陈应骁才慢悠悠开口,“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卫寻眨眨眼,“什么条件?”
“你去看医生了吗?”
卫寻没跟他搭上线,不解地看向他。
“去看医生,三天内把口罩摘下来,”陈应骁食指在自己下半张脸附近比划一下,“不用租金。”
卫寻闻言瞳孔一颤,目光用力得几乎是瞪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漫出一线鲜红,眼睛却是干燥的,仿佛煤球烧灼炸出噼啪零碎火星。
陈应骁扭过头错开他视线,抿一口茶水舌尖被烫出闷痛,感觉不强烈,还有些上瘾。
卫寻沉默半晌笑了笑,带点不知道针对谁的讥讽意味。
“骁哥!”
外面远远传来一声叫唤,不消几秒人影就出现在门口,是白若尘。
他头上的发套还没摘,手上提一个塑料袋,晒得发红的脸上铺满笑容,“原来你在……”
冲进院子之后才发现除了陈应骁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顿时刹住脚步,意外得舌头都有点打结:“卫、卫导?”
卫寻薄薄地掠他一眼,站起来道:“我先走了。”
说完便径直往外,从他身边擦着肩走过,没再看向陈应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