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开出影视城没多久,安手里的手机便响起来,她先看了一眼才往后递给陈应骁:“青柏。”
陈应骁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抢先咋咋唬唬喊道:“骁哥,白若尘那戏导演是卫寻?!”
“嗯。”陈应骁拉远手机听筒,“怎么了?”
他这么一发问倒是把周青柏噎住,沉默两秒才接着说,“……没,那你们刚刚见着了?他没怎么着你吧?”
“他能怎么着我?”陈应骁低头翻两页报表,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不是……算了,没事。”周青柏有些泄气,咋呼完才想起来心虚,“额……那个,你接下来去平洲?不回这边了?”
“嗯,傍晚的飞机。”
“好。”周青柏忙在他挂电话之前叮嘱:“叫司机好好开车。”
“放心。”陈应骁随手把手机放到一边,车还没上高速,路上有些颠簸,干脆也合上报表不再看了,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卫寻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虽然他不知道这些变化是出于客观事实,还是出于他们之间滋生的陌生感。
陈应骁对此并没有更多的感悟,人走近了就亲密,分散了就疏远,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生中来来去去成千上万场,倒也不是每一次散场都要演一出肝肠寸断难舍难分。
只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东西,未必很紧要,就像是忘记出门前有没有抚摸宠物狗的脑袋。
他睁开眼,“安,行程都没问题吧?”
坐在副驾驶的秘书闻言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没问题啊,我早上都确认过了,公司的事大致上处理得差不多,可以安心空出一段时间去处理平洲的项目,如果有需要你拍板的决议会先电联。”
陈应骁点点头,很快就把这点没来由的飘忽感觉抛到脑后。
飞行时间不长不短两个小时,落地平洲后还要坐一段时间的车去往闻水县,到达时间比较晚,早早和县长说好隔天再碰面。前一晚饭局上刚见过、先他一步回到闻水的办公室主任倒是热情得很,语气间的熟稔简直不像仅有过一面之缘,叫他无论如何第一时间到家里小聚,还要留他休憩一晚。
饭陈应骁去吃了,住却没留下来。
“听说陈总在咱们闻水东边买了块地?”饭后主任妻子洗了串葡萄端上桌,精致纹饰过的眉头往上挑了挑,说话间颊边赘肉涌动,吊梢眼闪过混浊精光。主任和她颇有夫妻相,肚子肥得仿佛怀了双胞胎,偏还姓朱,每回安提起他用的量词都是“头”。
“不是跟你说了吗,就那栋别墅,陈总的!”朱主任不满地朝她啧一声,又看向陈应骁谄媚地笑,“我这不是担心陈总刚到,万一房子还没收拾好,住宾馆也麻烦。要不这样,干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客房床单一换就行,你去去去……”
他摆手使唤妻子,陈应骁忍住皱眉的冲动回绝道:“不麻烦了,我那里日常有人打扫,就先回了。”说话间已经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朱主任也知道他不是在客气,便不再坚持,和妻子亦步亦趋将他送出门。
司机是安提前安排好的,本地人,话少。这次来闻水除了有私事要处理也还有一个清洁能源项目要展开,公司要和闻水政府合作开发风能,已经推进了开头,但是目前在征地上遇到阻碍,预计会有很长的谈判磋商周期。这样一来饭局定是少不了,加上私事也有求于政府里的人精,一些本不用理会的邀请就变得难以推拒,比如今天。
司机问过空调温度是否合适之后就没再开口,估计是从后视镜里瞥见陈应骁脸色不好看,沉默一路将人送回住处,确认过接下来的行程之后便又安静离开。
后面小半个月几乎每天都有饭局,这位老板去不去似乎看心情,当天才会通知要用车,并且每次去结束得都不算晚,散场时身上几乎没有酒味。闻水这几个官什么德性司机大概清楚,闻水其中一个支柱产业就是特色米酒,一旦有什么应酬喝不到烂醉不会罢休,而陈应骁似乎滴酒不沾,也不知道是怎么躲过去的。
路上一片漆黑还下着小雨,他抬手切换远光灯,远远看见路边一个高挑的乌黑身影,心中不禁一突。他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似乎是个年轻男人,黑衣黑裤,头上蒙着帽子,被车灯一闪还回过身来看,胸前鼓起一块,看着像个背包。
应该是什么背包客,这两年闻水旅游业也有些起色,偶尔会有些被热门景点挤怕了的年轻人过来玩玩。他平稳地踩着油门正打算超过那人,就听见后座的陈应骁开口:“开到他旁边。”
司机连忙凝神慢慢踩下刹车。
陈应骁没想到在这里也能撞见卫寻,对方不是应该在影视城拍戏吗?
通体漆黑的沃尔沃车身压着路沿开到卫寻身边停住,陈应骁降下车窗,抬眼去看他。他看起来挺狼狈,身上快被雨水浇透了,卫衣帽檐还在往下滴水,一双眼睛惊讶地睁大,车灯在瞳孔里映出琥珀色。
卫寻怔愣看陈应骁几秒,张了张嘴,还未有人开口也先无言以对。
溅到他身上的雨滴迸裂,再雾一般拢到陈应骁眼前,再多愣一会就该湿气入体了。“上车吧。”陈应骁微侧了侧脸示意。
卫寻下意识按了按口袋,慢半拍导致对话语序不对:“……我身份证丢了。”
陈应骁莫名想要叹气,“上来。”
卫寻犹豫一瞬,还是从另一边上了车,身上湿答答的,鞋子裤脚挂了不少泥点子,尽管动作幅度不大也立马把车座弄得一片狼藉,要拉上车门的时候又不合时宜地迟疑起来:“是不是应该先垫一下……”
陈应骁心中升起一丝细微的烦躁,从手里的文件抬起眼看他,“不用管。”
车门这才关上。
天气已经入秋,夜里落雨带几分寒意,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好,卫寻坐上车反而开始发抖,只能紧紧倚靠着车门想要抑制自己轻微抖动的频率。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车里不比外面暖和多了吗?
陈应骁注意到了,问他:“冷?”
卫寻刚想摇头,司机就已经从后视镜里瞥见老板轻轻抬起的下巴,心领神会地调高了车内温度。
“怎么会来这里?自己来的?”陈应骁当然也注意到他缩成一团要尽量远离自己的姿态,不由得在心里评价一句:果然还是小孩子。
“嗯。”卫寻又先是应了一声,然后才在脑子里过一遍他的问题,“现在拍的那部戏要在这里取景,我先过来了。”他顿时想起来还没跟司机说自己要去哪里,手忙脚乱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定了酒店的……”
“算了吧,身份证都丢了。”陈应骁指节支着额角,“这里的酒店条件太差了,你住不了。”
“……”卫寻沉默一会,一声不吭地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县城里的路又窄又颠簸,司机一转方向盘还拐进条村道,轮胎陡然碾过不知道什么东西,整辆车都往上一蹦,卫寻一个猝不及防额角狠狠撞上车窗,撞出一声闷响。
司机吓了一跳:“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卫寻捂着额头摆摆手。
陈应骁下意识抬起手,但在半途就停住,又原路放了回去,只是对司机嘱咐一句:“开慢一点。”
他没发现卫寻从这时开始倏然停止颤抖,车厢内一时没人说话,沉默比夜色还浓稠,一口一口灌进喉管鼻腔,几乎浆住呼吸。所幸难走的小路只剩短短一程,十来分钟便到达,车刚停稳卫寻就急忙打开车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冲出去两步扶着树开始干呕。
司机很有眼力见地递给陈应骁一瓶矿泉水,见对方没有更多吩咐就自动回到车里开车离开。陈应骁等卫寻差不多停止干呕之后才拧开瓶盖,把水递给他。
“……谢谢。”卫寻不是很想被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匆匆接过来,微微侧过身去漱了口,剩下的水倒在掌心简单洗了把脸。
“着凉了?先进去洗个热水澡。”陈应骁看着他。
这处别墅是崭新的,有很多边边角角的东西没来得及完善,比如门口的白炽灯光线不够强,还有些微弱的闪频。陈应骁耐心看着始终不愿意转过脸来的卫寻,对方似乎在蓄发,半长发梢贴在白皙的后脖颈上,方才洗脸时把头发全拢到脑后,额前掉落倔强的几缕,毫无遮掩的脸颊像暗夜里绽放的昙花。
他随口问一句:“你现在多高?”
卫寻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似乎对他这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摸不着头脑,停顿一下才回答:“……应该和原来一样吧,我去年今年都没量过。”他的咬字在“原来”两个字上滚了一个轱辘。
“看起来长高了。”陈应骁伸手拎一下卫寻背在胸前的背包,卫寻就毫无阻碍地让他把东西拿走了,“进去洗澡,把湿衣服换了。”
陈应骁把人安排进二层客房,自己回主卧,洗漱完仍旧毫无睡意,便烧水泡了壶茶坐到门廊下。雨没有要停也没有下大,只有气无力地濡湿台阶边沿,他正在沙沙的寂静里出神,矮木几上的手机就嗡地一振,屏幕弹出消息框,还有下面未查看的一叠。
他没动,不去理会,敲出一根烟点燃夹在指间,燃到一半的时候听见屋里有动静,于是又随手把烟捻灭扔进烟灰缸里。
卫寻带一股温热的潮湿走出来,和他隔开一张矮几坐下,半刻不闲地伸手想去摸茶几上茶壶。陈应骁没想到能有人用这么鲁莽的方式来探温,只来得及用动作阻止,反手轻轻拍在卫寻的指尖上。
卫寻修长的指节无措缩起,露出一副湿漉漉的表情,像受了委屈。
我欺负他了吗?陈应骁心想,顺便抬手在他额角滑稽鼓起的包上轻轻摁了摁,他只是像猫一样眯起眼角,并没有躲。
“长角了。”陈应骁笑一声,再返回去说,“烫的,别用手摸。”
卫寻顿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陈应骁在说什么,他额头刚开始还不怎么明显,没想到洗完澡之后鼓起来一大块。他用指腹碰了碰陈应骁摸过的地方,余光瞥见烟灰缸里被风一吹湮灭过又复燃的火星。
陈应骁翻过矮几上一只倒扣的茶杯倒茶,往卫寻的方向送了送。
“……谢谢。”卫寻端起来,茶水还微烫,水汽熏得眼珠发胀。
陈应骁看他一眼,“客气了。”
卫寻饮一口茶,温度恰好让舌头发麻但不至于疼痛,沉默半晌才回:“不应该吗?”
陈应骁垂眸把玩手里的打火机,金属盖子打开又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反复几次之后他把它放回桌面,“卫寻,我们只是分手,没有反目。”
“所以你对前任都这样吗?”
陈应骁愣了愣,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如果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抱歉。”
“我是在问你,”卫寻语气发硬,“你对前任都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