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周,你好大的胆子。”
深夜,苔州府衙烛火通明。李晁奚正坐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柳如周。阿柔和司言云淡风轻地站在厅堂侧边,只有衣袍上的脏污和裂口显示出他们刚才经历了一场缠斗。
柳如周听手下来报说废宅那边有异常,便派出府兵前去查看情况。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侧边站着的这两个人竟然将他的府兵全部放倒了,更倒霉的是,这件事情还惊动了承王殿下。
刚才还在宴会上笑意逢迎的两个人,转眼间就针锋相对起来。
“殿下息怒!只是下官愚钝,实在不知何罪之有。”柳如周狡辩道。
“你作为苔州父母官,囚禁良民,不顾他们死活,竟然还不知错在何处?”李晁奚猛地一拍案堂。
“下官从未做过此等荒唐之事,还望殿下明察。”
“宅院中的所有流民皆指认你,你如何狡辩?”
“殿下,流民一面之词,如何能信?”柳如周说道,“下官身为苔州知州,自然事事要为苔州百姓着想,因而不愿接收闵川流民。可谁知他们私自入城,偷占废弃民宅,如今还要信口雌黄污蔑于下官,实在冤枉!”
李晁奚听着这番漏洞百出的辩驳之辞,心中冷笑,面上却呈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略微睁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柳如周见他神情有所松动,心中大喜过望,继续说道:“下官之心,天地可鉴,万不敢有半句虚言!”
“胡说八道!”司言适时地上前一步,指着他说道,“若不是心中有鬼,你又为何派人镇守在宅院门口?”
柳如周瞥了他一眼,“这位公子,我不知你为何睁眼说瞎话,一口咬定是我囚禁了那些流民。但我从未派人镇守在那里,被你打晕的那人,今夜也只是恰好在附近巡逻。我倒想问问,你与他既无肢体上的冲突,又为何无故将人打晕?心中有鬼的究竟是谁?”
“你!你强词夺理!”司言一副被气得无语凝噎的样子。
阿柔差点笑出声来。
李晁奚的视线在这两个人身上徘徊,似乎颇为头疼,紧接着看向阿柔,双眼一眯,声音变得格外轻柔,“这位姑娘,你可否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
阿柔嘴角一抽,心道:这里面还有我的戏份?
“呃,那个……”阿柔绞尽脑汁组织措辞。
谁知司言猝不及防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不客气地说道:“殿下,这位是草民的内子。”
阿柔睁大了眼睛:谁是你的内子???
司言冲她使了个眼色,阿柔只能对李晁奚挤出一个温良贤淑的微笑。
李晁奚差点被呛到,但依旧保持着很好的表演素养,佯装发怒,“本王没让你说话!”
柳如周一见这副情景,心道:莫非承王是看上这位姑……呃不,夫人了?世人都说五皇子李晁奚是个草包,果真不假。
如此一来,他只需要稍稍利用一下承王的好色,在中间搅搅混水,挑起承王和人证的矛盾,自然就能将囚禁流民的事情轻松盖过了。
在场的几个人各怀心思,演了一出大戏,最终承王一口断言柳如周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只不过是被人污蔑陷害,才蒙受如此委屈。
为了验证承王之言,柳如周特地为流民们安排了住处,又十分肉疼地从私藏小金库里拿出一部分来,在城内施粥七日,这件事就算暂时揭过去了。
事实上,承王远不可能满足于这样的处理结果,只是在彻底剿灭黑云寨之前,他还需要柳如周帮忙。
不管是祁照还是柳如周,他们迟早会为了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那一天,也不会等太久了。
……
李晁奚到底是没有怪罪他们的莽撞。毕竟,若他们没有发现被囚禁在荒宅的流民,只怕会酿成悲剧,也无法抓到柳如周这么大一个把柄。烟云四州官场风气不正,阴暗恶劣,待承王回京之后,必然要向圣上好好禀报一通。
只是,为了维护和柳如周表面上的和平,他们临时发挥演了一出戏,司言和阿柔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跟在承王身边了,便由陈焕在中间负责联络,再找机会共同商议对策。
苔州府衙内有一处院落,是专门为了接待京城派来视察的官员而修的。承王来到苔州之前,柳如周就找人将院内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通,干净得一尘不染。房内四周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奇珍异玩,看起来价值不菲,讨好之味十足。
不过柳如周的算盘到底还是打错了。一来承王并没有收藏古董珍玩的癖好,二来他正愁找不到柳如周贪污受贿的证据,而柳如周竟然直接把证据送了上来。就好像一条鲜嫩肥美的鱼,刮掉自己的鳞片,主动跳上砧板一样好笑。
与此同时,李晁奚又不免有些唏嘘。像柳如周这样无才无德没脑子的人,只因为善于奉承,就能轻而易举地在一州之长的位置上干得如鱼得水,而张知州这种真正心系百姓的好官,却因为过于刚正而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李晁奚站在窗前,看着天边残缺的月亮,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人人都说,那个人是大昭百年来最雄才大略的一位皇帝,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剖开华丽的皮囊,却只能看见扭曲恶心的蛆虫。太平年代,仍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罪恶日日上演,仍然有无家可归的百姓四处漂泊,仍然会有人为了填饱肚子而卖掉自己的孩子。
若有一天,他登上了那个至尊之位,真的就能做得比那个人更好吗?
思绪翻涌之间,李晁奚突然看到有几个身影从院外轻松利落地翻了进来,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陈将军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来,却非要与我们一起翻墙,莫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司言开玩笑道。
“军中重情,患难与共,你不懂。”陈焕面无表情地解释。
司言原本还想再调侃两句,但见李晁奚在房门口相迎,也不不好意思再多说废话。几个人一同进了房间。
“我今日看过苔州府衙的卷宗了,关于黑云寨的基本情况,除了更为详细一些,与来阳记载的差不多,柳如周很难这上面动手脚。”
李晁奚示意几个人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阿言阿柔说的那件事,我也去查了。黑云寨近日来确实一直在掠夺良家女子,光是苔州一处,失踪女子的数量就已达十五人。这里有一份失踪者的名单。”
司言接过名单,扫了一眼,说道:“这份名单并不齐全,若算上黑云寨从城外流民堆里掳掠的女子,只怕数量还要再翻上一倍。”
陈焕皱了皱眉头,“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一个女人被掳掠至作恶多端的土匪窝里,不用想也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
阿柔从进门以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唇,右手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将那一小片布料都掐皱了。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低头一看,一只指节细长的手掌覆了上来,携着细腻温和的暖意,将她的拳心包裹住。
心脏蓦然间被暖流填满了,泛起阵阵细密的酥麻,让她不自觉就松开了攥紧的双手。
在感受到阿柔状态略微松弛下来后,司言适时地抽离了那只手,但又仍有些不放心,极轻地抚了抚她的后背。阿柔的右手残留的温度提醒着她,刚才片刻的肌肤相触并不是她的错觉。
司言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以至于承王和陈焕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
陈焕察觉到自己有些明知故问,挠了挠头,说道:“末将是觉得,这个人数实在惊人,有些蹊跷。”
“这件事应该和黑云寨上那两个奇怪的道士有关。”阿柔淡淡地说道,“我和司言在城里打听过了,此二人上个月曾在苔州待过几天,因为穿着打扮特别,很多人都对他们有印象。他们走后没两天,黑云寨就突然开始大肆掳掠良家女子了。”
她的声音很平稳,已经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来了。
李晁奚点点头,“那就对上了,他们应该是离开苔州后就去了黑云山。”
司言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在桌上铺展开来,“殿下,这是我通过苔州百姓的描述作的画像。”
“有劳阿言。”李晁奚说道,“我立刻就派人去寻。”
“殿下,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人,耗费时间巨大,而且他们很有可能还在黑云山上没有走,找到的可能性就更渺茫了。军中每日开销极高,恐怕禁不起如此消耗。剿灭黑云寨一事,不能寄希望于这两个道士。”阿柔提醒道。
“阿柔说得对。”李晁奚赞成道,“柳如周承诺会为军中将士提供部分物资粮饷,但时间一长,恐怕难以为继,须得速战速决。”
“柳如周只是管理苔州事务的官员,能提供的助力有限,殿下为何不去寻真正掌握西南兵权的祁照呢?”司言冷不防地说道。
陈焕睁大眼睛,“祁照?黑云寨能发展壮大到如今的地步,逼迫朝廷派兵清剿,全因祁照与其勾结、以权谋私,他怎么可能反过来帮我们?”
“他必须得帮。”司言肯定地说道,“殿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去找烟云四州军务统领宣睿侯帮忙才正常的。”
见陈焕还是有点茫然,司言无奈地多说了几句,“殿下在祁照和柳如周面前有意示弱,便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产生能够轻而易举掌控殿下的错觉。”
“祁照本是为了利益才会与土匪勾结,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不可能出面去保黑云寨,而是尽力配合殿下完成剿匪大业,伪装成一副宅心仁厚的模样。到时殿下回京向圣上述职,他还能捞到点功劳,何乐而不为?可若他发现殿下并非他想象得那般软弱可欺,一早便知道他在背地里做的勾当,还能坐以待毙吗?”
“哦——”陈焕拖长了音调,恍然大悟,“殿下要在祁照面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所以更要主动去找祁照帮忙了。”
“正是如此。”司言总算是和这个榆木脑袋解释清楚了,“况且,祁照可以提供给我们的,不只是物资粮饷,还有兵马。”
阿柔笑了一下,“花他的钱,用他的兵,杀他的盟友,最后再拉他下马。你真是好狠的心啊,门主大人。”
“对待此等贪婪狡诈之人,就该用同样阴险诡谲的手段。”司言脸上同样带着笑意。
“言之有理,明日我便去宣睿侯府拜会一番。”李晁奚道,“阿言,我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与你。”
“殿下是想让我去游说烟云四州的各个小帮派,与他们联合起来,合力围剿黑云寨吧?”司言了然。
“正是。”李晁奚一点头,“阿言是江湖中人,对这些小帮小派的了解远比我们深入。你又善于游说,此事交与你再合适不过。”
“好嘞,殿下。”司言很爽快地应下了。
阿柔拿起桌上摆放的案卷,看了好一会儿,扶着下巴深思。
李晁奚注意到她的动作,待她放下案卷,不禁问道:“阿柔可有什么发现?”
“发现倒不至于,我只是在想,既然陈松是听了道士的谗言,才开始疯了似的抢夺民女,那就不只是因为好色,而是有别的目的。如此一来,他在抢人时,就一定设下了某种标准。”
阿柔抬起头,看向承王,“我看这卷宗上的人,富贵人家有之,清贫人家有之,甚至连城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也在其中,那么这个标准应当与家世无关。流民少女长期以来风餐露宿、未曾打扮,我猜应当也不是容貌的原因。但是先前在流民区,那个叫做阿兴的小男孩说过,黑云寨的人找他爹买女儿的时候曾问过一句话。”
阿柔顿了顿,复述道:“你女儿是处子么?”
李晁奚一皱眉,“难道这就是他选人的标准?”
“极有可能。”阿柔答道,“这册案卷里记载的受害人,也都是从未出阁的少女。”
陈焕张了张口,呆愣半天,最终只能破口大骂:“这陈松真不是个东西!”
司言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看着阿柔,说道:“所以,费心费力分析出他们的选人标准,你想做什么?”
李晁奚和陈焕纷纷朝着阿柔的方向望去。
阿柔沉声说道:“若我混上黑云山,找机会直接取了陈松老贼的狗命,黑云寨必然会陷入一片大乱之中,此时殿下再出兵,定能取胜。”
还未等李晁奚有所反应,司言便沉着脸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柔敏锐地察觉到司言似乎有些生气了,“我知道。”
“那你可曾想过,杀了陈松之后,该如何脱身?”司言质问。
“我轻功好,你是知道的,情况不对我就跑,不会逞强。”阿柔被他问得有些心虚,越说越小声。
“戚雪柔,猜猜看,你爹要是知道你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会不会直接被你气晕过去?”司言怒及反笑,“你的轻功确实很难有人企及,但那黑云寨是什么地方?明枪易躲,暗箭你要怎么防?你身为将门之女,难道不知道战场根本不是你抒发英雄情结的地方吗?行军打仗怎能逞一时之孤勇?”
司言每说一句,阿柔的脑袋就垂下来一点。说到最后,阿柔双手背后,眼睛盯着地面,宛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极为小声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司言:“……”
这还怎么生气得起来?
李晁奚刚才在听到阿柔的提议时,第一反应也是劝阻——若阿柔在他手底下出了什么事,景西王还不得杀入京城,掀翻他的王府?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司言怒气冲冲地站在阿柔面前,毫不客气地教训着。李晁奚有点懵,暗暗思忖着自己身为王爷,是不是应该出面来调节一番,但随即又看到阿柔乖巧地同司言道了歉。
得,也不用调节了。
站在一旁的陈焕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拧眉深思,“戚雪柔……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将门之女……嗯?!!!”
司言尴尬又抱歉地和阿柔对视了一眼,扶了扶额头。
刚才太过于激动,忘记给她藏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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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