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启没有看她,声音始终很冷,“这是一场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赌注。”
路无渊心紧,蒋汐思忱片刻,字字有力,“未达目的而舍命,是愚;料达目的会舍命,有余;为达目的终舍命,无悔。尽力去做,过程如何,生死只由天。我会努力保住性命。”
莫启拉起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随后以枝头呲溜白子,飞向半空,“会下棋吗?”
内力形成的气流极强,路无渊以双指接下,蒋汐却被冲击,往后踉跄几步。
却没等人反应,莫启立马腾空,在他落地的刹那,路无渊已经防御了两招。
空中的白子借波弧之力舞动,如峰谷连绵,上下不停。
云落仔细瞧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剪影幕幕瞬闪,蒋汐只觉得眼花。
云落轻功起,拽她离远了些,掂起糕点盘子,悠哉游哉:“尝尝吧,你在皇城吃的,可绝不会有这种味道。”
“宫里的厨子都做不出?”蒋汐好奇问。
云落津津有味的神色突然冷了些,“如今的大夙皇宫,哪样不是偷来的。”
蒋汐不再问,凝神注视着那二人晃眩的身影。
狂风乍起乍落,云落先护蒋汐,身旁的瓷盘却不慎倾斜,糕沫黏在鞋身。
两名男子稳住重心,额角都出了些汗。
云落难掩惊讶。只见莫启右手解开雪狼面具,那周正俊气的五官淡淡嵌在脸上。他的目光很轻,凛凛霸气却侧漏无遗。
男子掷出面具,华美的弧线转瞬即逝,路无渊接伸手接过,神色迟疑。
“功夫不错,没丢你爹的脸。”莫启淡声道。
蒋汐小步紧跑,凑到路无渊身边,那颗白子终于落盘。
莫启转身往回,只见现在的棋盘上,黑子围堵,最后的那一抹白竟盘活了全局。
“你认识我爹?”路无渊声音微急。
“十三年前,你爹还受那世俗万人景仰,曾助我擒贼。”莫启淡然答。
路无渊攥紧手中之物,“你把面具给我,什么意思?”
低沉而悠长的男声徐徐道来,“这场买卖,凭她一个只有身份的人,可做不成。”
莫启聚焦目光,本就冷肃的脸看上去更沉穆几分,“南卫是赵瑾然的得力干将,而你南兮,则是两者牵绊的关键。他的目的是天下,是皇位,更有你。”
莫启毫不避讳,没带一丝情绪,“他已在暗中炼毒多年,为的是什么,我至今都没查到。但倘说只是为了你,本座也不会信。”
蒋汐看了看手腕上的紫黑血株,深吸一口气,“有个问题,冒昧请问。”
她微微行礼,“敢问王爷,带走圣上的目的是什么,这八年来,藏居于此的目的又是什么?”
“据我所知,令堂邬皇后,可是先帝最爱的女子。而王爷您,则是那二位最器重的长子。”
莫启没有答话,又恢复了如常冷漠的神色,云落悄然上前,出声打圆场,“......七哥,我先带她去歇会......”
她朝路无渊使眼色,但话是对莫启说的,“这家伙功夫很高,在我们护法四人之上,沈沥和芷薇还没回来,先劳烦七哥了?”
云落撒娇式地吐吐舌头,莫启没反驳,便是默认同意。
路无渊云里雾里,却也不甚在意与谁交手,只是有些担心蒋汐。
但他看向她时,蒋汐只朝他送出了信任且自信的目光,故而,路无渊便留在了原地。
雕座上的男人等了很久才开口。“你,对南兮有情?”
路无渊沉声,“她叫蒋汐。”
“叫什么不重要。”莫启慵懒抬眼,“她很聪明,知道自己逃不掉,所以主动出击。只要别人一天需要南兮,她就一天不可能自由。”
“我不明白七王爷想说什么。”
“无魔山要先了解你,才会决定是否与你合作。”
路无渊言辞诚挚,“我只在乎她。我想与她长相厮守。她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
莫启浮笑,“哪怕代价是要你承受曾经承受过的千倍万倍之苦?”
“这并不能同日而语。”
路无渊平静答,声音是无尽的缓和与坚定。
世上一切,没有任何能与她相比。包括他的命。
......
无魔殿内,众人散去,莫启轻轻松了口气。
那衣袖耷拉,贴向椅背,锦袍男子褪去了往日的威严,昨时之少年恍惚重现。
“父皇,儿臣贵为一国皇子,但若连师长亲友都不能保护,又何谈守护天下百姓?”
“烨儿,何为天下百姓?”
“民众、人群,从无权至有权,任何一个在我之下却听我号令之人。”
“当你站在高处,一览众小,他们在你眼里永远只会是繁复的黑点,模样相似,密密麻麻。你看不清、摸不着,也听不到声音。你的选择与他们遥遥相隔,你甚至不会知晓每一道圣旨落下去真正会有如何的结果,你与他们终究只是通过数张奏折连接一生。北辰极亮,可哪怕群星簇拥,都换不来真正的青天白日;王储有权,你我所能做的亦是有限。”
“天下太大了。大得让人应接不暇,照顾不全。”
老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朕过去也如你一般心怀诚憬。可权欲熏心,人多自利。守亲友、护百姓......你以后就会明白这六字的重量。你有真心捧献,那就是软肋。你在位一日,情分牵你一日,旁人盯你一日。此事无须再议。”
少年的膝盖磕出血来,却依旧像扑抓救命稻草般匍匐向前,“不,父皇,张少卿定不可能受贿,求父皇再给我一次机会彻查,父皇——”
老皇帝终究甩开了他。
殿外大雪飘乱。
那是大夙之年最早的下雪天,可如今的皇子早已忘却了殿砖的寒凉。
身居高位,心处高檐,这才是当权者应该有的姿态。
众生芸芸,他们能做的,是万民之主,而非个人之王。万民从来只是一个趋向,一个群体,兼顾不了鲜明的个体,特定的情状。
这是父皇教给他的道理。
尽所能、护所爱,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都有运气。
权势本身就是原罪,受万民敬仰,却担不起万民的希望,所以当年的赵烨选择了退出。
他放弃了那个万人之上、真金龙座的竞争。
“轰——”
密室门开,莫启背着手,缓缓走进。
四周封闭,不见天日,却有透亮的烛光烘照,渲染出古典温和的气氛。
衣衫干净的男子坐于檀椅,双眼拢毕,发丝微颓,从侧面看过去,哪怕憔悴,也能看出华贵之姿。
桌上的墨汁已经沥干,他的手一动不动,垂在桌沿,像是沉思,又像是在游离。
在他身旁,食篮没有揭开的痕迹,里面的食物失去热息。
莫启瞥了一眼那整净的宣纸,打破沉寂:“不吃不喝,也不动。连你最爱的书画,也不想碰了。”
莫启走到他身边,“十弟这是气怨七哥招待不周了?”
赵世明不答话。
莫启拉椅子坐下,靠在椅背上,也开始闭目养神。
这密室难得清净,在赵世明进来之前,可一直是他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我想,有一个消息,你应当会有兴趣。”
莫启捻着头皮,略显疲惫道:“沽名庄主夫人产子,袁家去了一个人。”
赵世明眉头动了动。
莫启并不在意,接着讲,“你的爱妃袁意,现就在沽名山庄。只是我听说,她身子不好,像是娘家赶过去,跟沽名夫人一同修养。只不过,一个诞下生命,另一个,却——”
“七哥竟留了眼线在沽名。”赵世明终于开口。
莫启依旧闭着眼睛,“我可没那个兴趣。应该是你的爱妃命悬一线,那个尘州小郡主只能出此下策,大张旗鼓,援引救兵。”
赵世明的眸光冷了些。
“七哥困我这么久,到底要做什么?”
烛光摇曳,是通风口送来的弧浪,赵世明循着风向看往莫启:“八年前,你假死脱身,我的人赶到时,并没有发现兵符。这么多年,我也从未见过它。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七哥应该比我更清楚。”
莫启的眉头终于舒展,但那不是因为赵世明的话,而是他常年精进的按摩手法。
“一道圣旨而已。”莫启语气淡漠,仿佛在讲一件平平无奇、又于己无关的事。
赵世明冷笑,“八年不见,七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潇洒。万万人梦寐以求的权势,于你不过浮云。”
他仰起头,眼中闪了泪花,却不知是经年隔世的压抑,还是旧人不变的感慨。
“你我一母同胞,从小到大,你就是父皇母后心中的太子,不说文韬武略的九哥,就连我这个亲弟弟,在他们眼里,也抵不过你的一根头发丝。可惜啊,福延事变,南安身死,南卫被连根拔起。或许,父皇也不想这样。”
“毕竟,南家是他为你精心挑选的妻族。”
灰尘在半空飘浮,就像椅子上两兄弟的心绪,莫启很久之后才讲话。
“福延之事,你不知情。”
赵世明讽声一笑,“分明,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事,话说出来,却仿佛很相信我一般。”
他的面色顷刻变得狰狞,“赵烨,你该不会觉得,你是在宽宏大量、是在对我既往不咎?”
莫启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疏离冷漠的样子,“我说过了,那道圣旨写了谁的名字,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