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头尖尖的一排外面,高悬着几团火焰。
火光照耀着门前的路,也照耀着路边陈放着各色什物。
比如,农闲时乘凉的那两排树。
比如,摘净了棉朵的棉柴堆。
比如,紧束腰身沉甸着头的高粱杆。
比如,前几日才从地里收起来,未来得及运完的一小垛花生。
再比如,毫无规律重复着的高粱杆与棉柴堆……
火焰啪啦一下。
但见那高粱脚踩了凉树叶的影,两只树桠张网住了一片旧棉柴,而变得同棉柴堆一般大小的花生垛,压没了另一处的高粱头,纷叠复杂的一片摇乱。
打头阵的项誉鲲却穿戴的整齐,分毫未乱。
他一如既往地扛着大宽刀,刀脊沉甸的九只圆铁环,凭添了一股肃穆。钢铁一般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像个忠诚的勇士,直挺挺地屹立在项家庄门口,守护着背后的一片家园。
项誉鲲睁了睁眼。
眼前,数十匹高头大马,静立不动。
马上的人,统一戴着一块相同的面具,见不得人脸。
那身姿矫健,腰悬一长一短两柄利器。短匕为上,长剑列下,并置于左胯。
面具衣着寻常简束,只是衣肩处醒目地对称着一团绣纹,形似蒲叶,尖头朝下。再细致处,远观微光,不可鉴查,不能详述。
此刻,武秀才站在花生垛旁,负责与那领头的面具人交接。
交谈一时,他作了个来的手势,待在那一排喽啰中的汤雄与小哑巴得令,领着三件货,从项誉鲲身后慢慢走了过去。
沉重的铁链,拖在地上,叮叮当当作响。
小哑巴轻挑哨棒,欢步轻伐,在前引路。
苏小楼缓行其后,举手安稳地打了个哈欠。
他困顿地掀起一角眼皮,懒散地一一瞟过喽啰们手中武器。
有拿锄头的,有拿钢叉的,还有拿着短柄镰刀的……
与他家镖局十八路精锐比起来,就是一堆破铜烂铁,特别的寒酸。
苏小楼摇摇头,无聊地嘲笑了一回,然后抬起目光,迈向前方。
这一望,人顿时一乐,差点笑出声音。
原来,那几十匹马中间拥着一辆二轮囚车!
苏小楼暗自庆幸,晚间有睡的地方,不用熬夜走路。
他这处感叹完毕,跟在后面的六子就兴冲冲扭头,对着王楫欢快嘀咕道:“哥,你看!你看!有车坐!今晚能睡觉!”
王楫绷紧嘴,埋怨小女婿把六子养傻了。除了吃,就知道睡,这会儿被卖了还心思宽大着有车坐。
而苏小楼更是一身的轻松,为了能早些休息,他甚至加快步伐朝那囚车赶去。
边赶,边漫不经心扫过马上的人,这一看,快赶的步忽的一绊,差点栽倒过去。
苏小楼从未见过那种面具,看得心底没来由生出一股恶寒。
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具?!到底又该怎样形容?!
面具的面颊投递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白色,如同一张死人的面皮,白惨的惊悚。
惊悚的颊上,有鼻,有孔,没眉毛。
鼻下,红唇浓烈,描绘着比活人还要丰盈,还要生动的线条,淋漓的像是淬上了鲜血。
更令人恐怖的是,那妖冶的笑唇中,包含的一排牙齿。
那齿,非白,染的黢黑。
凸凹的真实,似是在蠕动,朝外张吐着森森阴气……
极白的面,极红的唇,极黑的齿,配着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极其诡异的表情。
苏小楼魔怔了。
他问了声年月,六子答了一句,他茫然的看了一眼确认,低头,反而更加疑惑了。
不是鬼开门的七月半,怎得遇见鬼了呢!
这群饿鬼吃完人,嘴上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擦净,就又套上人皮,化做人的模样,再次出来觅食……
可鬼就是鬼,掩下一身的脏劣,却藏不住那一副吃人的黑齿。
苏小楼呼吸急促,双手抱肩,悚悚颤抖。
他直觉不妙,十分厚脸皮地想到了陆修远。
即使陆修远手心全是汗,很不好相处,总爱拿他当玩笑待……
他当下统统不计较了,而且也终于相信陆修远能以一敌百了。
与其说是相信,倒不如说,他这会儿临时抱佛脚地希望陆修远能以一敌百。
可惜,无论是相信还是希望,陆修远此时并不在身边,佛脚太远,抱不住的临时希望瞬间幻灭了。
苏小楼吓的后脊虚汗连连,睡意全无,仿佛一合眼,这群饿鬼就会飞扑过来将他碎尸万段,分食嚼咽进肚子里。
苏小楼自己吓唬着自己,越想越怕。为了安心,他当即回头询问王楫,问人愿不愿意当他的护卫。
王楫觉得这富家公子乐观淡定的过了头,不自觉地跟着宽下心。
他亦轻松地回了蓝衣一笑,甚是戏谑的将那话语误当成玩笑一应。却不知苏小楼说的正经,笑颜下,绷紧的神经正飞快谋划着逃生的后路。
急风煞煞,卷边的云遮了半边的白月。木叶萧瑟,山影漂泊。
遥望着即将装车的三人,项誉鲲眼皮又突突跳了起来。
他总觉得周围的影子在动,不是风吹的动,是活生生的那种动。
项誉鲲心中发虚,直感不对,似是今夜有大事发生。
风过。
他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等着,焦躁地等着送走这些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鬼面,便关门大吉,回屋一觉睡到大天亮。
囚车的门已经打开,货也即将到位。
项誉鲲额角迫出了汗。
他长长沉下一口气。眯眼。告诫自己只需耐心等待着那三只货装进笼中即可。
稀落的脚步,缓缓前行,可无论那一行三人怎么走,始终与囚车遥遥间隔着一段距离。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停了下来。
项誉鲲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煎熬过,他站在那儿,艰难地捱着时间,额角的汗流过脸颊,汇聚到下巴处。
汗一滴一滴落下。
项誉鲲没功夫,更没有心思擦,只目不转睛注视着那一点一点缩短的距离。
然而,就在他渐渐要放下心的时候,走在前头最弱的一个,忽的停步一顿,转回了身。
三人聚团,驻足不前。
灿然的笑容说着什么,耽搁了几句话的功夫。垫后的汤雄,肩扛两斧,上前推搡了一把,蓝衣磨蹭着前行两半步,再度止停。
项誉鲲目一凝,失了耐心。
提声正欲催促,飞矢破空,箭雨疾落。霎时间,地动山摇,喊杀从后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