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誉鲲这人有个小毛病,一高兴就爱捋他那把及腰的大胡须。
那胡须心心念念蓄了好些年,又长,又密,又黑。小梳子能从下巴一路梳下来,飘顺丝滑,不卡顿,不打结!
项家庄的人都晓得,大当家的爱吹嘘显摆那一把潦草的胡须,斧头汤不用说就知道偏爱那一板烂铁儿的破斧头,连新打的两把都比不过。而二当家武秀才,除了爱就着自酿的高粱酒,磕磕炒糊的花生米,目前看来暂时没什么心头好。
挠抓了两下长髯须,项誉鲲捻着胡须尖,越想,越觉得昨天那一票干的漂亮,甚合人心意。
截下的两人,那弱的长的好,丑的力气足,都是稀罕货。这一个送到巷子里,一个留在庄子里,两两对分,顿时就解了他眼前的忧。
可项誉鲲无忧无虑了,武秀才却是愁苦了脸。
他的两个好同乡,真是大出息!
天天找他要女婿的那一个,总爱同他唱反调,这前边刚收的货,后边稍后就给人放跑了,项誉鲲恨的是早就想卖了。
年纪小的一个,武秀才好劝歹劝,劝了一年多,固执着就是不肯入他这一窝。
不上道也就算了,武秀才说完了自己的这通,那小两点的酒窝一扬,絮絮叨叨给武秀才讲述酒窝娘亲说的一些道理。
没心没肺的家常话,状似无意,但乡音里句句诉着真情,将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
武秀才白费一通口舌,是倒贴出去不少泪水。
最最关键的还是那胃口,奇大、无比!
也是,小伙子年轻正长个儿,多吃点儿,正常。
可天爷,那胃跟个乾坤袋似的,从来就没有填饱的时候,来一碗,他干一碗;剩一锅,他吃一锅!
好家伙!吃光了碗,干净了盘,肚子还咕噜噜地大响。
几顿饭下来把项誉鲲吓得一愣一愣的,隔天惊乍地回笼觉都不睡了,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庄子的存粮还剩多少。
整整一个夏天,人中了暑似的,神经兮兮地呓语,说怕米面不够,过不了冬。
他的两个老乡,都是些什么怪人怪物,绝对是老天特意派过来折磨他的!
武秀才顾念同乡情分,不肯点头,可项誉鲲这回也是铁了心的下定了主意。
不但六子同王楫两个不能留,朱蓬天、皮猴儿……那些个吃里扒外的烦心玩意儿,年尾的这几个月,他是一个不剩都要分着卖出去的!
项誉鲲交叠起双手,他提了提嗓,语正道,“我知道,你好那一口家乡菜,味正,是个念想!可哑巴的手艺也是不错的,今晚跟着老七压一趟车,这路子也就走全了。以后放哨的我再另挑一个,把哑巴替下来,让他待厨房,你换换口味吃,也是不错的!”
武秀才迟疑未语,项誉鲲又道:“至于六子,干的多,吃的也多,我们养不起,也养不熟!”
而且那小孩的俩眼睛,明晃晃的放光,项誉鲲正面对上就心虚发憷。
好苗子,太正,走不了太歪斜的路!
他苦笑一声,又轻叹道,“……何况我们是什么人,二弟,行善前,你先顾全顾全自己兄弟!”
项誉鲲一句“顾全顾全自己兄弟!”彻底将武秀才将死,这一回他没再想反驳。
项誉鲲说的很对,他们是些什么人,一群被官府通缉的混蛋恶球,顾好自己人肚子不饿就行了,何必要肿脸充好人,给别人行善呢!
武秀才垂首。
他咬了咬牙,扪心自问,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留住这两个坏事的麻烦。
外头,太阳向西又拉下了一寸。
堂屋的地上,挨挨挤挤充盈着一门框的灿烂,踩在脚底下的阳光反衬着亮,刺的人眼睛疼。
武秀才眯眼顿了一顿,继续思考着原因。
为了熟人脸面,显摆显摆自己多大能耐?
为了让那两只白眼狼以后能念念他的好?
还是为了……
…………
为了行些小善,留些良知,让自己看起来其实并不那么坏?
都是些不值当的自我满足罢了!
思忖片刻,灿烂越过武秀才的脚尖,光芒斜倚着,继续朝屋内更深处伸展蔓延。
地上门框的影子越伸越长,越长,狭窄的门框内盈挤的光亮被稀释的越加黯淡。
不久,壁垒分明的白黑框条界限,渐渐变得模糊。
稀疏的光,浓重的影,相互混淆了间隙,明光与暗影彼此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交易,被抹平调和的晦暗不明起来。
顺着淡薄的光线牵引,武秀才慢慢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视线直直望向正堂中间挂的一块匾额。
武秀才眼一顿。
草屋中央的那块匾额,三尺六寸。
那匾额没有磨光,没有涂漆,更没有什么值得人吹嘘的名家提笔、鎏金儿描的大字……
其实,那本是盖房时多出的一根角料圆木。老木削掉了一半,瞧着料子好,闲置着可惜,武秀才墨笔凑合了几个字便钉了上去。
钉的时候,是个乔迁的吉日。
大红的鞭炮,堂屋里炸了一圈儿的响。
哥几个高兴,醉了酒,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武秀才写的这块匾。
众人晕乎乎地踩着梯子,人是歪斜的,目光是歪斜的,钉的匾也是歪斜的。
左高右低,这会儿光线又暧昧不清,小小的一块,瞧着霭沉沉的,像是要坠下来似的,寒酸的根本称不上是一块匾额。
可那一日,三尺匾却是被哥几个奉若神明一般拜了又拜。
而半边平片木头上写得工工整整的“疏义堂”三字,被年月侵蚀掉了颜色。
尤其是那个“义”字,磨掉了头与身,光秃秃地只剩下两半撇小短腿,一左一右弯折卑曲着,抖瑟瑟地滑稽与可怜。
少有人知道,二当家武秀才爱的是风雅倜傥,念的是锦绣文章。
听曲吟诗,弯弓斗花,还会描漂亮的美人大风筝……
想当年,那是真正的风流上品、英俊才子。
而且,武秀才不仅仅是个混名儿,他是货真价实高中过的举人,是要骑着高头大马进京赶考的秀才老爷。
只是临行前,世事倏变。
秀才老爷冲冠一怒,应征入伍,以身许国。
至此弃文从戎,丹青妙手执了刀戟,墨笔红缨血屠了怨恨国仇,生死之际,结识了项誉鲲这帮同袍兄弟。
号角战鼓犹在耳,征人血衣久未干。
长帆铁朔护肝胆,苍海茫天破侵陵!
记起过往的成就辉煌,武秀才灰冷的眸子里迸溅出一丝光彩。
他那胸膛内澎湃不已,燃起了一把火,烧的人无比的激荡与高昂,无比的自豪与骄傲,而又无比的庄严与神圣。
他欣慰一笑,而后合眼顿了一顿,整个人又消沉下去。
可惜,壮士亦非当年勇,五斗油盐折了头!
武秀才自嘲地勾起嘴角。
疏义堂!疏义堂!好一个仗义疏财的疏义堂!可笑的令人发指!
默念一时,再睁眼,武秀才终于下定决心。
字是他写的,路是他自己选的,想一想,这辈子其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这会儿又当又立,一个糙 人,那儿那么多矫情事儿!
这一次,那目光十分的坚定,服从军令似的,剥掉了所有情感,没有任何犹豫!
光线寥落中,武秀才对着项誉鲲笑点了一下头。
“行!”
他一语掷地,“那就按大哥说的主意来,晚间出货,我且送他们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