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杀 第41章 北角楼41

惠风和畅，阳光灿然。

张聪鞥从北角楼西侧的孝廉巷子里出来的时候，潘家台子路口的书肆摊子，人声鼎沸，早已喧腾了起来。

这一趟街，虽说是书肆摊子，但地上摆的什么买卖都有。

古董文玩，书画词本，长巾方帽，羽扇香料，玉石雕刻……凡与“文”字沾边的风雅玩意儿，潘家台子路口没有找不到的。

所以，这一带无论门第高低，贫穷富贵，入仕的、未入仕的，只要捻文掐字，都爱来逛。

看着赫赫的人潮，绕是从小到大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张聪鞥，还是吓得双腿战战，忍不住打退堂鼓。

老实巴交的人，惶惶立在巷子口掰着手指头。

他算了算日子，偏巧今儿九月十五，赶上潘家台子每月的大书市，各处商贩攒了一个月的俏尖儿货，拼着劲儿地吆喝着价。

扎堆的几处书摊，已有了高声夺宝的客人，张聪鞥目光四处细细寻了一时，却没瞧见素日结交的那群爱热闹的清闲面孔，正暗自纳罕，左肩忽的一记沉重。

侧目一瞧，视线中，一张热火腾腾的脸，阔脸儿中间的小塌鼻子冒着细密的汗珠子，靛蓝官服的圆领子处，几粒盘扣大咧咧的解着敞凉。

见张聪鞥发怔，那人胳膊肘顺势又拐搭上他的肩膀，吊儿郎当笑道：“张聪鞥，早饭吃了没，要不要我请你？”

“蒋迅？”

张聪鞥肩膀蓦地一低，冷漠地将小塌鼻子的胳膊划拉了下去，他面无表情道，“你、今日、当值？”

“对啊！”

胳膊被人不客气地甩下，蒋迅满不在乎，他哈哈一笑，身子一斜，又朝左歪靠，顺其自然傍上了另一旁的灰土墙壁。

张聪鞥见状，嫌弃地蹙紧眉。

这人肩膀是不是抽了骨头，一副软皮，成天不是靠东就是靠西，永远都站不直溜！

只听蒋迅那张漫不经心的嘴又抱怨道：“我那几个集市都巡完了，你怎么现在才出门，看来这中书省混的，比我们城防营的都还要清闲自在！”

张聪鞥旋即站直身，投递在地上的影子下意识地圆正起来，连带着人的表情也跟着丰富了许多。

他略带愧疚，笑声解释道：“近日、事多、忙碌！稍晚、稍晚！”

蒋迅口内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双臂懒洋洋的环在胸前，打了个哈欠，眯眼不暇思索地替人打算起来：“既然已经晚了，那就休一天呗！你赶紧去南门口的聚仙楼守着，他们那几个可都聚在二楼喝茶呢！”

喝茶？

张聪鞥不乐观地摆摆头。

这大白晌的，并非正当的节气，又无庆贺之事，各个衙门有事的忙事，无事闲暇的几处都被抽调到礼部，或是忙着万寿宴，或是张罗着嘉宁郡主的婚事，怎么一个个齐齐都跑到聚仙楼喝茶去了？莫不是热的昏头，入错了门道！

张聪鞥心内奇怪，面上却已恢复了往日那副沉默寡言。

他不动声色问道：“何事？”

蒋迅宽肩摊平在墙上，磨蹭着经年累月的灰粉末子，待调整到一个极舒服的姿势，他才啧啧赞叹道：“论起来，还是中书省的人脑袋灵光，话没说就知道有事，那像他们那群游手好闲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让我请客吃饭！”

“说！”

张聪鞥抬头望了一眼日头，估摸着时辰。

这半旬，宣德帝闭门修道，朝里的公文都推到了中书省。

堆案盈几，拔高的几座公文山，没日没夜地批，废寝忘食地批，批地人头晕脑胀，公文山只增不减，反是又多出了几座。他实在没功夫听人嚼舌根，沉声催促道。

“好好好，我说！”

察出人语气里的不耐，蒋迅抽了抽嘴。

他道：“我今日当值，四更天从朱雀街的枫叶道子出来，起的早，家内没备下吃食，就溜达到北市柳叶家的铺子里要了一碗蝴蝶面，在丑婆婆的摊子吃下了两个糖饼，然后又去西道口排队买了重阳糕……”

蒋迅叽里呱啦报着自己早间出门的吃喝行程，越说，张聪鞥眉头越是紧锁。

啰啰嗦嗦一时，耗了半盏茶的功夫，楞是一句正事没有，张聪鞥烦闷地瞅了一眼人，提脚两步，毫不犹豫地挤进了人潮。

蒋迅见状，亦步亦趋，立马跟上。

挨挤一时，张聪鞥循规蹈矩搭着一队浩浩荡荡，摩肩接踵地朝前行进。蒋迅急躁，不耐地跳窜了两下，却是逆着人流，推三阻四，现世报地被打退到巷子口。

看着那渐渐消失的人点，蒋迅急抹掉汗，跺了跺脚，无比熟练地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牌子。

他急声嚷嚷道：“闪开！闪开！官府办案！”

一声怒喝威武，气势汹涌的，仿佛追捕着什么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

喧腾的集市，登时寂静下来。来往的人流，小水滴似得冻成了冰粒，一个个都傻傻挨定在原地凝滞不动。

趁着这阵安静，蒋迅两手飞快拨开那些呆愣的空隙，挤身大跨步地朝张聪鞥那边挣扎了过去。

“张大人，你好歹把话听完再走！”

追上人，蒋迅弓背急哈着气。

张聪鞥步子未停，他飞速甩过一记眼刀，言简意赅地骂道：“废话！”

“那我早上出门总要先吃饱肚子才能干事啊！”蒋迅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一时又怕跟丢了人，蒋迅紧拽着张聪鞥的绿官袍不放，他口中得意地炫耀道：“你猜猜，在我这一通吃喝巡街的时候，我遇见谁了？”

张聪鞥猜着还是废话，继续摆着臭脸不理，边又加快步伐甩着人。

蒋迅无奈叹了一声，被牵带的脚下起了风，他自问自答道：“我遇见沐扬了！”

“正常。”见人激动地合不拢嘴，张聪鞥垂眼淡定地回道。

沐扬住在京里，只是极少出门，一年遇见三四回有什么好奇怪的。

乘人不备，张聪鞥一把扯回宽袖，继续大步朝前。

“是正常！可是他家马车朝南边去了！”

蒋迅不依不饶又缠上来，高扬的语气里满是惊喜。

张聪鞥闻言，忽的收顿住步子，转身怔怔看着人。

蒋迅脚底跟着一煞，惯性地匍匐朝前一冲，差点与张聪鞥撞了个满怀。

身形未稳，他抓扶着人，又乐呵呵啰嗦道：“我这巡街的差事，没个定点，反正那里热闹巡那里，哪哪都能巡。这不，今日脚一顺，就跟着他家马车走了一遭，暗中当了一回护卫。可走到南门口，那马车就停下不动了，我守了半刻，瞧着样子像是在等人……”

张聪鞥环顾四周。

蒋迅了然，低声道：“放心，我们这种小鱼小虾能扑通什么啊，京察卫才懒得盯呢！”

张聪鞥颔首认可，说出了其他可能：“傅朝百、未归！”

蒋迅一听，登时蔫气。

傅大东家这一趟远门出的时间久远，虽然这十有**，一万个可能就是去接傅朝百的，但万一呢！

蒋迅不甘心地抓着后脑勺想着，心内一阵唏嘘，他这张嘴憋不住事，今早见着熟人就揣度了一把。

朱雀街住的、白虎街住的、通义巷子里的一串门，他把这消息是里里外外传了个遍，那个个可都抱头喊疼，请假去了聚仙楼守着。消息若是错了，他这个兴师动众的众矢之的，接下来的几个月，怕是过完年，估计都没好日子过。

寻思良久，蒋迅后脊一寒。

他带着几分侥幸，捅了捅张聪鞥的胳膊，十分笃定道：“若是傅朝百，应该不会去接，他不够那个格！秋闱放榜，算算日子行程，又是打南边来的，沐大仙人亲自出门迎接，这几处一窜，你想想，还能是谁啊？”

张聪鞥被说的动容，刚要将“苏小楼”三字脱口而出，蒋迅那振奋的手，猝不及防地在人背后用力一拍，飞扬着声音抢先道：“肯定是苏小楼回来了！”

说着，人仰声大笑，自己先乐呵起来。

蒋迅拍的那一掌，重如千斤，张聪鞥后背被捶得一坑的痛，差点歇了气。他朝前踉跄几步，待稳住脚，呼吸却是重重一沉。

故人重逢，可喜可贺！

可默了片刻，张聪鞥捂着发痛的背，长叹了一声“但愿！”，眉一簇，又忧心忡忡起来。

那春闱主考人选选谁不好，偏偏选了苏小楼最要避嫌的那一位。

这几日，吏部尚书刘三省急的团团转，上下忙活了一通，却是徒劳无果。

而中书令陈玄暂持观望态度，直道先按压住这道旨意不放，待人进京，落定再发。

苏小楼要是回来了，那一道旨意差不多这两日就该放下来了，一时半会儿的，人确实不知何处安排才好。不过，按陈玄的意思，苏小楼一旦回来，肯定是要困在京里，不能朝北边四王府里放的。

张聪鞥心烦意乱计较着著作局那处校书吏的纳捐还差多少，蒋迅无忧无虑扬着笑，继续道：“反正他们那一帮子人都去了聚仙楼，我巡完这一趟就过去，你到了，在二楼帮我占个正对着南门口的位子，先谢了！”

说着，双手抱拳一揖，未等张聪鞥回应，便抬脚离去。

张聪鞥发了一时愣，叹了又叹，才心不在焉挪动着步子。

边走，边苦思冥想着砸锅卖铁凑银子，等转过拐角，走到三碗陶门口的时候，张聪鞥忽的又被一辆马车截断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