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王朝户部衙署深处的值房,在子时过后的死寂里,像一口冰封的枯井。窗外,肆虐的北风卷着碎雪粒子,一遍遍撞击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值房内,唯一能驱散些许寒意的炭盆,此刻只剩下几缕暗红的余烬在灰白的死灰里苟延残喘,吐出的微薄热气转瞬便被无处不在的阴冷吞噬殆尽。
户部尚书言冰云,这位年仅二十五岁便以“卷王”之名震动朝野的寒门状元,正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卷宗、摊开的泛黄河工舆图、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纸页彻底淹没。身上那件半旧的绯色官袍,袖口和下摆沾染了大片早已干涸的墨迹,如同他寒微出身洗不去的印记,在昏黄的烛光下格外刺眼。他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团,是连续熬了七个通宵的铁证,沉甸甸地坠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案头,三盏油灯已然油尽灯枯,灯盏底部只余下薄薄一层凝固的蜡油和蜷曲焦黑的灯芯,宣告着光明的极限。
终于,他手中那杆笔锋锐利的狼毫小楷,在最后一张雪浪宣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力透纸背的字。笔尖提起的瞬间,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一团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融入那令人窒息的寒意里。
《黄河水患治理十策》——十个墨色淋漓、筋骨铮铮的大字,是这份耗尽了他全部心血、查阅了不知多少代河工图志、推演了无数遍水文数据的奏折总纲。其下,条分缕析,字字千钧:上游如何加固堤防、束水攻沙;中游如何疏浚河道、开辟减水坝;下游如何规划泄洪区、安置流民;工料如何分派、役夫如何征调、钱粮如何精算……巨细靡遗,逻辑严密。这不仅仅是冰冷的方略,更是他深埋心底、日夜灼烧的执念——幼年故乡被滔天浊浪吞噬,亲人在冰冷洪水中挣扎呼救的景象,如同梦魇,是他寒窗苦读、位极人臣后依旧无法挣脱的枷锁,是他所有“卷”的动力源泉。
指尖因长时间的紧握和刺骨的寒冷已僵硬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一阵剧烈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猛地袭来,眼前金星乱迸,视野边缘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雪。身体透支到了极限,发出无声的哀鸣。他不得不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坚硬的紫檀木案角,试图用那点刺骨的冷意驱散几乎要将他彻底拖入深渊的疲惫与昏沉。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着缺氧般的滞涩痛感。案头那方端砚里尚未用完的墨汁,表面竟已凝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晶,无声地诉说着这间值房堪比冰窟的酷烈。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眩晕感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阵阵虚脱的空乏。言冰云勉力抬起头,视线依旧有些模糊重影。他用力揉了揉刺痛的额角,驱散那挥之不去的昏沉。时辰不多了,必须在天明大朝之前,将这份呕心沥血之作,工整地誊抄到正式的奏折本上,呈于御前,以期圣裁。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墨香与尘埃的空气,伸出手,习惯性地去取案头右侧那一摞空白的、户部统一制式的朱漆封皮奏折本。
手,却猛地僵在了半空。
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书案靠近油灯盏的左侧角落,那盏最后熄灭的油灯旁,不知何时,静静地躺着一本奏折。
不是朱漆封皮,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制式。
那是一本玄黑色的奏折,封皮的颜色深沉得近乎吞噬光线,厚重得仿佛承载着千钧岁月。其上没有任何官署标识,只有极其隐晦、繁复古老的饕餮纹路在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诡秘与……冰冷。它出现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理所当然,仿佛它本就在此,只是他之前过于全神贯注,竟对其视而不见。
一股寒意,远比这值房里的酷寒更甚,带着湿滑阴森的触感,顺着言冰云的脊椎骨瞬间窜升到天灵盖,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伏案小憩之前,案头除了那份刚刚完成的《十策》草稿、三盏耗尽的油灯、冻住的砚台以及几本摊开的河工图志外,绝无他物!
窗外,寒风卷雪的呜咽声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如同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窃笑,疯狂地拍打着窗纸。
言冰云盯着那本玄黑的奏折,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疲惫被瞬间升腾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压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冷的封皮。
触感奇异!
非金非玉,非纸非木。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某种不知名坚韧皮革的质感,却又冰冷刺骨,那寒意仿佛能顺着指尖直接钻进骨髓。翻开封面,内里是空白的宣纸页,洁白细腻,与他惯用的并无二致,墨香清淡。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谁?什么时候?为什么放在这里?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脑海中炸开。然而,窗外隐约传来的、穿透风雪的三更鼓点,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时辰!没有时间了!无论是谁的恶作剧,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意外或陷阱,此刻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份关乎黄河两岸百万生民身家性命的方略!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那股莫名的不安。取过自己的松烟墨锭,在砚台里那层薄冰上艰难地磨出些许墨汁。重新提起笔,蘸饱浓墨,屏息凝神。他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沉入笔端,沉入那些早已烂熟于胸的文字、数据与图样之中。他要将这份承载着无数期望与重压的《黄河水患治理十策》,一字一句,以最工整、最严谨、无可挑剔的姿态,誊抄到这本神秘出现的玄黑奏折之上。
笔尖落在冰冷的、洁白的纸页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墨色在宣纸上缓缓晕开、浸润。他写得极慢,极稳,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方正如印,如同用刻刀雕琢,带着寒门士子特有的、近乎苛刻的自律与风骨,也带着一个尚书面对国事的极端审慎。他要用自己的“正”,用自己的“谨”,去对抗这本奏折本身的“邪”与“诡”。
时间在笔尖下无声流淌。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值房里只剩下笔毫摩擦纸面的单调韵律和他自己压抑而疲惫的呼吸声。炭盆的余烬彻底熄灭,寒意更深重地包裹上来,侵入四肢百骸。
当最后一个字——“安”——的最后一笔稳稳落下,言冰云搁下笔,指尖因寒冷和用力已经微微泛白。他活动了一下僵硬如木的手指,目光落在刚刚誊抄完毕的奏折上。
字迹清晰,墨色饱满,排版工整严谨,内容是他反复推敲、自认无懈可击的治水良策。从头到尾,并无任何不妥。墨迹在摇曳的残烛微光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连日劳累,精神恍惚,这本奏折或许只是某位同僚遗落在此?那玄黑的封皮,或许只是某种少见的制式?至于它如何出现在此……疲惫的大脑已无力深究,此刻只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更深的疲惫如同黑色的巨浪,以比之前猛烈十倍的力量再次汹涌袭来,瞬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清醒堤坝。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的嗡鸣声陡然放大,身体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水。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更别提将奏折收好锁入柜中。只是凭着最后一丝本能,用冻僵的手指,将那本刚刚誊抄好的玄黑奏折,往案头更内侧、远离冰冷桌沿的地方,艰难地推了推。
然后,再也无法支撑。双臂交叠在冰冷的紫檀木案上,将滚烫的额头沉沉地埋了进去。
几乎是在意识陷入黑暗的瞬间,他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最后一点残烛的火苗在灯芯上挣扎着跳动了两下,终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唯有窗外惨淡的、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吝啬地从窗棂缝隙挤入几缕,勉强勾勒出书案和伏案身影的模糊轮廓。
那本玄黑色的奏折,静静地躺在案头深处,被推离了月光的直接照射,完全隐没在浓郁的阴影里。然而,就在那绝对的黑暗中,封面上那些繁复古老的饕餮暗纹,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蠕动了一下。
奏折内页,言冰云耗尽心力、以最端正笔迹书写的工整墨迹中,那句描述黄河决堤惨状的句子——“若任其崩决,千里泽国,生灵涂炭”——其中“崩决”二字边缘的墨痕,也如同呼应着封面的蠕动,极其诡异地、不着痕迹地……扭曲、拉长了一瞬。
如同沉睡巨兽在黑暗中的一次无意识呼吸,带着冰冷戏谑的韵律,悄然无声。案头,那方砚台里冻住的薄冰,在死寂中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听闻的——“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