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院子很大,这会儿大家四散开,又有说话声,众人只看见小姑娘表情尊敬,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更不知道她光明正大地嘲讽。
白秋几乎维持不住表情,多亏康王夫人忽然伸手,按在两人交叠的胳膊上,她慢慢眯起眼,倒也明白为什么表妹解决不了这丫头。
康王夫人慢慢抚过云灵的小臂,冰凉的手指像滑溜溜的蛇,“你这丫头,很不错。只是……可惜,命不好。”
她慢慢摇着扇子,面上还带着笑,吐出来的话却仿佛淬毒“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天生福薄,凑不齐一双父母。年岁大些,不知用什么手段讨得男人欢心,强扭一份姻缘,便以为自己和正经千金一样了,也学她们在人前说笑。殊不知,别人都拿你当猴看。这命啊,是什么就是什么,天生没娘都是注定,改不了的。”
说完这些,康王夫人好整以暇抬头,等待云灵的反应。
有一句话没说错,这样的小姑娘她见多了,看起来伶俐些,到底没什么见识,下三流出身,甚至无需动手,三言两语就能击溃。
然而,抬头所见,根本不是她想象中,小姑娘羞愤欲死或者痛恨失态。对方气定神闲站在几人前面,好似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而是慢悠悠拿帕子擦袖子,擦拭的地方,正是她刚才碰过的地方。
来不及生气,康王夫人先是疑惑皱眉,难道没听见?总不会是个傻子吧!
对方的视线太有存在感,云大小姐懒懒抬眼,“夫人说完了?”
不等对面回答,她从容坐在两人对面,翠色大氅垫在身后,慵懒明艳,不像战战兢兢应付长辈的小辈,倒像是小姐面对两个不成器的下人,叹气道,“今天高高兴兴的日子,您何苦这样说自己呢。”
“你!”康王夫人只来得及骂出一个字,就被云灵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确实,同是姜家女,姨母能嫁给太子少傅,自己母亲只能嫁给六品小官,您生来就比别人矮一截。等到长大了,好不容易使手段嫁给宗室,以为终于能超别人一头,偏偏丈夫风流又无能,没本事在朝廷混个职位,还大手大脚,最爱花钱给外头的妾室买胭脂首饰,一年就在柳家铺子挂了八百两的账。而您自己呢,出门只能穿前年的旧衣裳,内衬还是缝补过的。最重要的是,家里由老太妃管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连最亲的妹妹都跟着外人骗自己。”
康王夫人眼神冰冷,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转头,正好对上白秋闪躲的眼神。
账本刚被云灵带走,之前都在白秋手里,她当然知道康王花销,但是……但是她没多想。
康王夫人已经懂了,却记得什么要紧。她用力闭了闭眼,恶狠狠道,“你不用挑拨。”
“怎么是挑拨呢,白侧夫人显然不是故意的。毕竟她自己就是小的,早就习惯花正妻的钱,当然不觉得康王有问题,”
云大小姐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翻看自己的指甲,总觉得该补色了,“夫人,我只是想告诉您,虽说您确实天生命不好,但您努努力,少做些缺德事,没准这辈子也能寿终正寝、安享晚年,倒也不必整日自轻自贱,甚至还四处嚷嚷,惹人厌烦。”
虽然已经进入早春,但京城还是很冷,院子里燃了炭火,以免夫人小姐们感染风寒。云灵坐在火光中,嘴角始终带笑,眼底的散漫嗤讽却在火光中轻而易见。
康王夫人冷笑,也不打算跟对方耍嘴皮子。她身为宗室长辈,今日就是教训了对方,又能怎样。
她猛地抬手,想给对方一巴掌,然而胳膊刚抬起来,骤然被不知道哪里跳出来的侍卫拦住。
云灵骤然起身,握住她另一只胳膊,惊呼道,“夫人小心!您差点跌进火堆。”
无人看见的角度,她挑眉开口,“夫人最好谨言慎行,如今半个京城的夫人都在,您闹个没脸,再被康王厌弃,真走到休妻那一步,又该怎么办?”
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中,康王夫人僵硬笑笑,“知道了。”
而不远处的闻老夫人,见状也松口气,同时眼神一凛。
她始终关注云灵,自然也相信那孩子,可有人在她的府里欺负她的孩子,真当她吃斋念佛一心向善了?
闻老夫人眼睛微眯,气势已然变了,战场上磨炼出的锋利气场陡然升起,康王夫人犹未察觉,低声跟云灵放狠话,“如今老夫人护着你,我不动你。可日后,我倒要看看谁还能护着你。”
白秋倒是看出了什么,抿着唇拽住表姐,但几人的动作很快被门外一阵笑声打断。
女子爽朗的大笑伴着推门的声音响起,闻老夫人转头,嘴角下意识扬起,表情动作都带上几分亲近喜爱,“闹人精们来了啊。”
云灵也听见了声音,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就觉得几阵风从远处刮来,眨眼便刮到她眼前。
康王夫人一改之前的泰然,连云灵都顾不上,脸上迅速堆起笑,急忙起身上前,一一见礼,“是楚姐姐来了,沈夫人、韩夫人也在。听说赢哥又去剿匪了,如今京城还冰天雪地,路上辛苦了。”
不止是康王夫人,大多数夫人都起身,只因楚黎安的夫君是兵部尚书卫阆,执掌九门门兵,是真正的京城命脉。而沈夫人与韩夫人的丈夫是京城指挥史,官位不算很高,却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
康王夫人早想把自己的女儿许给尚书之子卫赢,因此格外亲近。
“男儿本该辛苦些,难不成一事无成养在家里,当个只会花钱的纨绔?他老子不踢死他!”楚夫人大咧咧回道,丝毫没注意到康王夫人脸色尴尬,她儿子比卫赢还大两岁,至今没有一官半职,年前因赌钱输了两百两银子,被她关在家里反省。
楚夫人随便应付完其他人,径直走到云灵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眶通红,“可是云灵妹妹?”
见对方茫然地点点头,十分可怜可爱的模样,楚黎安噗嗤一笑,擦擦眼泪后退一步,郑重弯下腰深深鞠躬,“请云姑娘受我一拜,当年若不是柳先生与云姑娘相助,我夫君与十万将士绝无一日可活。”
楚夫人身后,两位武将夫人亦是弯下腰,郑重又肃穆地行礼。
君岁九年,大缙士兵死守城门,一墙之隔,漠北士兵虎视眈眈。
连年征战,大缙粮仓所剩无几,恰逢冬日大雪,仅剩的粮草运不过去,不少士兵饿到吃雪。是柳逢川捐了八千两银子以备军需,又千里迢迢从江南转道代郡,走水路又换陆路,一路筹粮一路送往边关。
那时候柳纤歌过世不久,世道又乱,柳逢川放心不下任何人,只得自己带着五六岁的小云灵,一脚深一脚浅踏过半个北方,花了数月时间,才把粮食交到边关的战士手里。
那时候,还是将军的卫阆自己,都已经喝了半个月不见一粒米的稀粥,而距离漠北下一次猛烈地进攻,也只差三天。
没有柳逢川,所有人早就死在那一年。
关于小时候的事,云灵其实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在外公怀里,马车晃晃悠悠很有趣,抬眼就能见到高高的天空。
云灵摇头,扶几位夫人起身,“是云灵该感谢各位将军,披甲执戈拱卫河山。比起诸位将军,我与外祖所做之事微不足道,何足挂齿。”
楚夫人不是矫情的性格,一擦眼泪,“好爽利的丫头,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觉得理所应当,我们却不能这样想。你这份情我们都记住了,日后你在京城,无论有任何事,我们绝无二话。”
“那云灵先谢过各位夫人,”云大小姐笑盈盈回答,挽着楚黎安的手臂,挑眉看向康王夫人。
哎呀呀,刚才谁说没人护她来着?
因为刚才一幕场景,众夫人又对云灵高看几分,笑着寒暄许久。
楚黎安和沈夫人、韩夫人很快占据云灵左右,闻老夫人没抢过,气得挥手,“去去去,去别的地方玩,在眼前吵的我头晕。”
“那我带妹妹走了,”楚黎安牵云灵离开,路上挤挤眼睛,偷偷告诉她,“老夫人那边肯定规矩大,迎来送往的人也多,无聊死了,咱们去别地。”
云大小姐倒是没觉得哪里不方便,但楚黎安一片好意,便骄矜地点点头。
“噗嗤,”楚黎安忽而一笑,倒是没说笑什么,带着云灵走到院子角落。始终没落座的康王夫人犹豫半晌,到底和白秋同去。
另一边,大厅外头也传来一阵笑,楚黎安瞥了一眼,“约是他们下朝了。”
大缙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将军府更保留了一些武将的习惯。在边关时,没有京城这么大的宅子,通常夫人们一桌,丈夫们在厅里一桌。打仗的时候,更是不分什么男女。
今天又赏梅宴,没太多规矩,因此院子另一边也备上,中间有假山梅林隔开,不算失礼。
云灵隐约看见一些武将,随意问道,“怎么没见王爷?”
“哎呀,”
正常宴会都在沉默的康王夫人终于有机会开口,不过因为意识到小丫头不好对付,还想和楚夫人交好,于是完完全全摆出一副慈爱模样,笑着解释,“摄政王日理万机,无论什么宴会,他素来都不参加的。”
白秋很快明白表姐的意思,笑着补充,“你刚进京,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多待些时日就懂了。”
两位夫人一言一语,很快笑起来,看起来都是慈爱体贴的长辈。楚夫人没听过之前她们说的话,自是听不懂两人十分隐晦得贬低云灵的出身、并且光明正大将她排斥在外,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恶意。
楚夫人刚要抬手,手腕却被轻轻按住,云大小姐坐在凉亭的廊边,挑眉看向康王夫人,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云灵长相偏妩媚,平日又爱笑,总是眼波流转、顾盼生姿,这会儿突然不笑,模样莫名有些熟悉,康王夫人一时想不起来,心里却不太在意。
摄政王不参加任何私下的宴会,满京城都知道。
当年他爷爷离京前往驻守漠北,临走时设宴,闻予行调皮没去,第二年他爷爷战死在边关。自那以后,父亲战死、母亲离世、先帝过世,孝期一年连着一年,世上再无人为他设宴,也无人敢请他赴宴,就连新帝即位,文武百官庆贺,他都未曾出现。
憋一下午的气,终于搬回来一局,康王夫人到底没忍住,又假笑开口,“王爷不爱这个,否则咱们还能借灵丫头的光,见摄政王一面呢,只是可惜呢。”
一句不肯吃亏的小丫头终于哑口无言,无言避开视线,康王夫人以帕掩唇,遮掩住笑意。
嘴皮子利落又怎样,穿几件好衣服又怎样。京城姻亲千丝万缕,世家盘根错节,真以为来到京城,参加几场宴会,就能和百年世家相比?几两银子在她姜家四朝勋贵前算什么?
余下时间,康王夫人始终洋洋得意,举手投足带着难以收敛的傲慢,一直快到宴会结束,她垂眼看向云灵,“灵丫头有时间去姨母那住两天,虽说不如摄政王府富贵,到底是实在亲戚,看得见摸得着。”
没来得及继续嘲讽,忽然大门打开,一道利落的身影从远处走来,闻予行快步走到老夫人身边请安,然后抬眸,冷淡的视线精准无误地,看向云灵的方向。
云大小姐放下捂耳朵的手,使劲眨眼,无声呐喊,“小舅舅,救救救救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