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震惊后,夫人们很快镇定下来。这里毕竟是羲京,绸布铺路而已,哪怕她们没用过,也见过。好吧确实没见过,但听过啊,宫里举办大典时,都是云锦开路呢。
还有一位恰好穿着同款素缎的夫人,脸色铁青,偷偷抿了抿对襟斗篷,低声阴阳怪气:“到底是商贾人家,穷酸作风,有点银子恨不得挂身上,生怕别人看不见。”
小谷耳尖,听到也没反驳,只是嫌弃地踩踩地面,高声道:“小姐慢点,这绸布粗糙,别伤了您的脚。听说还有人用它做衣服呢,也不知什么猪皮不怕开水烫。”
唰一下,夫人脸色变得红绿交加,周围也隐隐有笑声,眼看要扩大战火,诸位夫人之中,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变化、一身弹墨羽毛缎斗篷的年轻夫人上前一步,温温和和笑道,“小灵,常听老爷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真娇俏可人。”
云灵从台阶上下来,看向这位陌生的父亲续弦。
对方三十出头的模样,温柔似水,说话也轻声细语,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怜爱疼惜,倒是比她风风火火的母亲,更像江南女子。
小谷心绪复杂,略带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而云灵……云灵突然想到摄政王。
她下意识模仿起对方的样子,先颔首,“白夫人。”然后用一种既能听出来疏离冷淡又挑不出错处的语气,“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咦,感觉有点装到了!
白秋愣了一瞬,不知道为何觉得这个表情很熟悉,又很快恢复温柔亲近的模样,“今日是花朝节,我与夫人们要去花神庙祭拜,小灵要不要同去?”
云灵:“……”大清早带人堵口,就为了邀请她去寺庙?她们很熟么?可不可以有点边界感?
大小姐想让对方看看脑子,但还记得自己在模仿摄政王,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地表示,“今日不便,白夫人还有其他事么?”
习惯了羲京话中有话、明褒暗贬的聊天方式,白秋被一连两记直球打得有点懵,一时竟生生噎住了,于是这时候,显出一群人的作用。
刚才被小谷嘲讽的夫人,好像终于逮到机会,装模作样摇头:“家中幼子正开蒙,昨日还背弟子规,所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云小姐如此行事,咱们不计较,别人瞧见了,怕是会说失礼。”
大小姐瞥了对方一眼,“这位?”
夫人扬眉,遮掩不住眼里的得意:“王夫人。”
云灵歪歪头,“王夫人,听闻令尊枯杨生稊,新娶了位二十多的新妻,您今日怎么没陪您那位母亲去庙会?”
王夫人表情都扭曲了,尖声道,“那小贱蹄子算哪门子母亲。”话音刚落,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变了脸色,白秋也是云父续娶的妻子,她不是顺带连对方也一起骂了。该死,一时不查,竟被这小儿绕进去。
王夫人是白秋母亲的远房侄女,全家都靠着白太傅,若是得罪白秋……想到这里,王夫人脸色吓得惨白,慌不择路摆手,“我没有……”
并不在意那边的眉眼官司,云大小姐背起手,偷偷对周英竖起大拇指。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以为江南首富只是有钱吧?论情报消息,前镖局头子、今当铺老板不输任何人。
不愧在羲京贵妇圈浸淫多年,白秋面不改色,只睨了王夫人一眼,轻言责备:“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有礼无礼的,这么多年还是冒冒失失,让孩子笑话,”又拉起云灵的手,弯起柳眉,眉宇间都多了一种忧愁的感觉,“羲京和江南多有不同,担心你不习惯,我便来过来看看。如今见你样样都好,我和老爷也放心了。只是,知道你与外祖亲近,但柳先生毕竟不在羲京,你独自住在柳宅,下人再细致,也比不上家里人,不如先回家里,小灵,你说呢?”
白夫人字字真挚恳切,仿佛真是一位关心孩子的好母亲。前提是,她没当着众人面说出这事。
果然,白秋说完,夫人们纷纷露出惊讶不安的表情,当即有一位年龄稍大的夫人站出来,皱着眉不赞同道:“灵丫头自己在外边住?这怎么行。为人子,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怎可废其礼?若被御史知晓,定会弹劾云大人,还是不要任性。”
开口的是云家一位长辈,平日对人对己都十分严厉,真不一定有坏心思。小谷正是知道这些,才愈发震惊,她们在说什么?小姐只是出来住,没杀人放火吧,怎么就不忠不孝,还要御史弹劾?
以及,白秋是不是恶人先告状?小谷气得差点被过去,撸起胳膊就要和白秋对峙,被云大小姐一个瞪眼阻止了。
闹什么闹,没听周英说,这些夫人都是白秋的亲眷。白秋这几日确实生辰,与她相熟的姐妹夫人都来帮她庆生,顺便也有了今天这出大戏。
云大小姐拉直袖子,终于明白白秋此行来意。以礼教杀人。而她……沉眉看向对面,“夫人何意?您要将此事告于御史?独独将我的事告诉御史?”
“不是,我并无此意!”
“那您不说,在座各位也不说,外人是如何得知呢?”
“这、我……”那夫人开口,支吾两句,彻底懵了,怎么竟成她的不是了?
面对着众人哑口无言的表情,大小姐心里翻个白眼。愚蠢的人啊,真以为她没考虑这种情况?
决定住在柳宅后,云灵已经想出好几个说辞。比如恶心云父的版本,他为了夫人生辰不在云府,她也忙于生意没时间住云府;比如扯孝道大旗版本,她侍奉外祖母亲所以住在柳宅;甚至还可以用商人身份买个小官,另立女户。
特别最后一项,她和外祖早就想做了,大缙连年征战,国库亏空人口告急,圣上十分支持官员百姓分家,甚至是强制分家,因此女户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外公顾及云父,没进行到这一步,没想到白夫人先不要脸面。
云大小姐甚至跃跃欲试地想,对面何不彻底撕破脸,她就能骂回去了,今天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都想跑!柳家搞舆论做生意的时候,这群人还不知道在哪呢。
可惜,对面没有那么硬气,夫人支吾半晌,急道:“可旁边是摄政王府,哪怕我们不说,也瞒不过对方吧。”
然后……摄政王就真的出现了。
巷子口,摄政王一身玄色朝服,御马踏雪而来,马蹄声惊落树杈上的雪花,纷纷簌簌。他径直来到云灵面前,拽住缰绳,低头道,“一会儿赵公公来送圣旨,你准备一下带人接旨。”
顶好的汗血宝马忽然烦躁地踏步,摄政王下马,修长五指漫不经心搭在缰绳上,他明明没什么动作,只敛眸瞥了一眼,马儿却仿佛感受到什么,顺从地垂头,任由对方动作,只是鼻翼还是控制不住地翁动,好像闻到讨厌的气味,不停偏向摄政王这一侧。
闻予行转头,仿佛刚注意到一旁的众人,眉头微蹙,“怎么这么多人?”
他这一问,四周空气都凝固了,寂静紧绷,刚刚提到摄政王的夫人脸色微白,全靠丫鬟扶着才没跌倒。就连白夫人,神色都起了变化,可没等她多说什么,太监尖锐的声音炸响,“圣——旨——到——”
在夫人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中,云大小姐与众人一同跪下,表面宠辱不惊面不改色,心里骂骂咧咧。愚蠢的羲京,愚蠢的跪礼!余光瞥见闻予行笔直挺括的下摆时,更气了。摄政王当然是不用跪拜的,他连面圣时都无须下跪。
总而言之,愚蠢的摄者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民女云灵,志坚逾金石,临危不惧,以身蔽刃,功在社稷。
“兹特加封为翊安伯,尚敦祗慎之风,益迓骈蕃之宠。”
白秋猛地攥紧手心,若不是接旨,怕要当场尖叫,封伯?
大缙外臣只有公侯伯三等爵位,无实职而重虚衔,大多不能世袭也无太多食邑,最低等的爵位仅有几十两银子,先帝甚至一次封过三十侯爵一百二十伯爵,但无论如何,也是实打实的爵位啊,云父都没有呢。
赵公公乐呵呵道:“翊安伯,接旨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大小姐气都顺了,诚恳地接过圣旨,像接过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要是有这种好事,跪一下也不是不可嘛。
白夫人跟着起身,勉强笑道,“敢问赵公公,是因何封爵?”
“夫人还不知道?”赵勉讶异,“云小姐昨日救下摄政王,陛下甚感小姐英勇,当朝称赞,还亲笔赐下封号。”
白夫人猛地转头,云大小姐却有点走神,手握圣旨看向闻予行,后知后觉感到震惊。
这就是摄政王?
当然,她不是傻子,她一直知道闻予行是摄政王,只是没有具体概念。哪怕听过再多摄政王独揽大权、把持朝政的传言,哪怕看见无论百姓还是这些夫人,听到摄政王的名字立马开始恐惧,她都无法体会。直到这一刻,才对摄政王三字有了实感。
代天子之责,统御万方,以恩威加於海内,理天下庶务。见皇帝不跪,遇诸侯昂首。真正的权势滔天。
她救下对方,就能平步青云。
于是,云大小姐当街发呆,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若她可以,那外公是不是也可以?还有周英、小谷、甚至……她娘的牌位?这就是外公和西洋人做生意,说的什么,可再生能源吧?
闻予行觉察到视线,随意望过去,只见云灵偏着头,杏眼睁得大大的,眼里闪着快乐又古怪的光,莫名像祖母养过的猫,油光水滑还骄矜挑剔。
他挑了下眉,修长五指捻了捻,缓缓落在墨玉扳指上。
另一边,赵公公终于和白夫人寒暄完,笑呵呵总结,“真是恭喜翊安伯,恭喜云夫人,对了,怎么不见云大人?”
小谷正处于巨大的惊喜之中,晕晕乎乎的,她不懂朝政,但还是知道的,封爵自然能分家,小姐出来住也没问题,也就是说,刚才的问题全都解决了!
听到赵公公的话,她立马从快乐中清醒,“帮忙”解释,“云大人比较忙吧,写信说这几日都没时间见小姐,今日也只是让云夫人独自前来。”
父亲只顾新妻不见旧子,最多被人议论几句,但连圣旨都不顾,那问题就大了。
赵公公脸上笑容都收敛了,白夫人也猛然醒悟。
礼教能杀人,只是刀尖调转方向,从云灵指向自己后,她终于开始慌了。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礼记·曲礼上》
尚敦祗慎之风,益迓骈蕃之宠——正德六年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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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