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没有顾忌的冲撞下,许多设施被碾压成废铁,基本已无法使用。
厨房后门大部分已经坍塌,俞可从废墟里爬出来时,灰白短袖和长裤蹭满了灰尘,一头亮眼的银发也变得灰扑扑的。
她推开厨房正门,直奔食堂大门口,途中经过大门角落时,她抬眼望去角落,这才想起这食堂根本不舍得装监控。
夜色漆黑如墨,夏日燥热的风迎面而来,裹挟着雨后青涩的清凉。
黑色小皮鞋上站了泥泞,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只感受到黏腻恶心。
最近的路灯离食堂门口不过十米,暖灯下环绕着七上八下的飞蛾,俞可蹲在灯光下,远方几道鸣笛声清晰可闻,伴随着脚步声而来。
一大片本该顺着的人往这边赶来,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身上全部套着同她一样的外套和长裤,有的人来得急,连外套都来不及套只穿了裤子便赶来。
今夜群星璀璨,来的人不自觉仰望天空。
太亮了,今夜的星星亮的刺眼。
“怎么回事?”人群中有人眺望食堂,但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高声问了一句。
“不知道,好像什么炸了!”
有个人离她最近,嘟囔着左右乱瞅;“怎么可能,这是食堂,没事炸这儿干什么。”
没事自然不会炸这儿,因为这地方就不是因为爆炸坍塌的。
手电筒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有个人发现俞可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与她平视。
是个男人,下巴满嘴胡渣,头发乱七八糟地飞舞着,明显是刚睡醒的模样,问出的问题却很清醒:“你刚才就蹲在这儿,是从里面出来的么?”
俞可抱着双臂,状似焦急:“里面还有人,还没出来。”
这种东西没什么好隐瞒的,这种时候她要是东扯西扯才更可疑。
男人猛然抬头,手电筒对着大门照了过去:“还有谁?谁在里面。”
“夜色太黑,我看不清,”俞可抱着脑袋:“有两个人他们在里面,我出来的时候厨房后方坍塌了,但他们没有出来,我不知道有没有活着。”
这种坍塌程度,在里面不死也残。
众人一听,全都撸起袖子准备往里面冲,一个比一个激动,连脚下全是泥土也不管,乌泱泱一大群人不一会儿消失在了食堂里。
留在外面的除了胡渣男人,就是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女人,带着黑框眼镜目光担忧望向他们离去的地方,还有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穿着拖鞋的男人,叼着烟卷不耐烦地看过来。
红头发的那个吐出一口烟:“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小娘们什么眼神,再看老子给你眼挖了。”
他后面的黄毛起哄:“石哥,这小娘们弱不经风的,挖了眼睛怕不是就成残废了哈哈哈。”
这句话嘲讽意味太重,就连旁边的一男一女听了都不禁蹙起眉头,俞可面无表情,眼睛都不眨一下,站起身。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轻轻说:“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争执,我听到的时候在离开的途中,然后争执声断了,后厨已经塌了。”
“其中一个人不是厂里的,我不认识,但是他似乎和张厨子很亲近……说的什么?我没听见,只知道发生了口角。”
胡渣男想再追问,俞可肩膀一抖一抖,背部单薄的线条撑不起宽大的衣服,像是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娇小又可怜。
见她这模样,一旁的女人同样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脊背安慰:“没事的,今晚只是意外,你快回去休息吧。”
风吹树梢微动,半空中沙沙作响。
夜晚的月亮亮如白昼,群星闪耀环绕它身旁,点缀在墨水般的天空渺小却灿烂。
青碧色眸子宛如晨间清风,温柔飘浮,盛着一抹淡淡的忧伤,埋藏于眼底:“嗯。”
转身离去。
今晚的动静惊动了全部人,十年前的加工厂人数并不多,比不上几年后的近万人,单单几百人便足够让工厂正常运行,这么多人注意,会惊动高层自然是必然的。
不过意外的是,来的居然不是整个工厂的高层,而是外包了食堂的老板。
老板姓李,头发稀少身材臃肿,穿着比她身上不知道大了几号的衣裳,第二天一早就让他们站成一排等待询问,然后晃晃悠悠停在了她面前。
李老板手上带着大金链子,廉价衣服冒出一个线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长得还怪好看的,听说昨晚你也在食堂里面,看到了什么?知不知道为什么坍塌?”
忽略略带戏弄的轻薄话语,俞可垂眸淡淡回道:“没看到什么,张厨子和一个人发生了争执,我只听到了这些。”
李老板笑眯眯地盘着手里的核桃:“那你为什么昨晚要去后厨里呢?我记得后厨的工作是只有张厨子在做吧,你们并不需要在里面久留。”
俞可说:“张厨子让我先从刷锅做起,准许我进后厨了。”
胖子老板一顿,慢吞吞问道:“是么。”
他们在坍塌的食堂内部,站在还没运出去的大货车面前,面对废墟几个人站成一排,巨大的威亚扑面而来,几个人不禁颤抖了一下。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李老板笑的莫名奸邪:“咳咳,今天把大家聚在这里不只是为了爆炸一事,还要让大家意识到不要把工厂的规则当做摆设,规则制定出来都是为了你们好,不守规矩,像这样白白丢了一条命找谁说理去,你们说是不是。”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最后,李老板拍拍手,开始活络气氛:“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辛苦各位了,以后也麻烦各位多上点心,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一声令下,其他人如同鸟似的一哄而散。
待人都离开的差不多时,李老板叫住俞可,眼睛还止不住地在她身上打量:“这脸,这身材,啧啧啧真是苦了你了。”
“您有什么事么。“俞可站在原地,不咸不淡问出声。
好似被打量的不是她自己。
见她这幅模样,李老板也在心中惊叹,许久不曾见过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的人,他面上不显,只是问:“在这里如何?”
“很好。”
“很好么,这里应该很难受才对吧。”李老板否定她的说法:“没日没夜地重复同一件事,这种不如外面任何一件工作的环境,不如这样,你跟着我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俞可微微一笑,戳穿他:“您夫人看起来并不希望您出轨。”
李老板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闪光的戒指,上面用小篆体刻着他妻子的名字,正闪闪发光。
他暗骂一声,这母老虎平日里看着没脑子,怎么在这种事上这么会耍心眼。
尬笑两声,他又咳了一下,然后道:“我夫人占有欲比较强,但不代表……”
俞可打断他:“我没有做小三的癖好。”
李老板:“……”
俞可说:“只有这些么,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有!”李老板赶紧拦住她,“后厨坍塌的事你在现场,我想让你调查一下后厨到底是因为什么坍塌,毕竟除了你,这里没有再合适的人选了。”
“我?”俞可推脱:“我还有其他工作。”
“工作自然有人替你做,不过我希望得到一个好的答案。”李老板笑道,眼底没有任何温度:“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的。”
他说的是幸运,落到俞可耳中更像是在说,你可真不幸啊。
“唔,可以。”俞可点点头,稍作思考便接下了这件事。
李老板满意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又顺势灌了几句鸡汤便匆匆离去。
原地俞可一动不动,良久,佛去男人碰过的地方,微微一笑。
.
张厨子和眼镜男私底下做的交易,俞可不知道是什么,但根据他们的对话猜也能猜到七八分。
这个世界流通一种名叫纯净晶石的宝石,里面含有从人体提取出的大量精神纯度,注射到人体中有益无害,不过从人体抽取出的纯净晶石只有顶层那些剥削者才能用,张厨子弄得,估计是些合成出来的晶石。
不过合成出来的晶石浓度估计也不低,否则不会让眼镜男去弄这么多尸体来充当交易的肉类。
俞可回到昨晚的事发地点,那里后厨的一大半墙已经成了废墟,残垣断壁上挂着一顶白色包头帽。
尸体已经处理干净拉去了太平间,货车李老板也已经叫人拖走了,留下一地的血迹和碎掉的车玻璃。
俞可靠着墙边,摸出从眼镜男口袋里找到的打火机和烟盒,烟盒里面还有几根烟,她扫了一眼放回口袋。
打火机是按压的老式火机,她前不久前还见过隔壁的大叔拿类似的火机点火,手指微动,打火机在指尖跳跃,重回掌心。
后面忙碌的阿姨时不时撇眼过来,又收回目光。
破坏成这样的食堂依旧坚持使用……
没有发生意外真是奇迹,俞可淡淡地想。
阳光透过空隙洒下,一半侧脸迎着光芒,暖意不曾停歇,另一半在黑暗之中,躲过温暖。
“快点快点!马上那群蠢猪马上就要来了!”有人叫嚷。
她抬头望了一眼,已经中午了。
外面涌进来乌泱泱的人,前后脚肩并肩而行,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窗口前,举着餐盘抢饭勺。
俞可只匆匆看了一眼,抬脚出去。
墙壁转角处,黑色小皮鞋停在草坪上,半个鞋面陷入草丛内。
“别藏了。”俞可揉揉眉心。
铁柜遮蔽视线之地,本是极其隐蔽的,在俞可的视线范围里根本没法看到,这都能发现他,这女孩定然不简单!
男人侧身,露出了半个身子,与她对上视线:“你怎么发现的?”
阳光很热,落在身上有种灼烧感,她放下袖子,朝男人鞋面上的简笔画小黄鸭瞥了一眼,将驱赶的话咽下去换而问:“你姓什么?”
男人犹豫一会儿道:“我姓张。”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用想也知道他来时做什么的,转身欲走。
“等等!”张快步上前,拦在她面前:“我有事拜托你,你见过我儿子对吧。他昨晚也在这里,他是怎么死的?”
额角冒汗这感觉很不舒服,俞可掀起眼皮:“我没兴趣听别人诉苦,让开。”
张双手拽住她的袖子,双腿跪地,干裂的嘴唇苦涩地哀求:“求求你告所我,我儿子死的不明不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枉死啊,那些人日日欺负他,骂他是个杂种,他那么乖一个孩子身上却次次青紫相加。”
“他是我儿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这个父亲当的不称职啊——”
张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卷翘的睫毛如羽毛轻盈,浓密而纤长地垂了下去,张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动容,面上一喜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您帮帮我,求求您帮帮我,我儿子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以后我会在神的面前帮您祈福,祝愿您一生顺遂,帮帮我,求求您!”
“虚幻的世界会被改变么?”
没有回答。
跪在地上的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黝黑的脸庞满面泪痕,站在他面前的女孩一缕发丝垂在脸侧,有几根贴在皮肤上,悠闲自得。
拨开衣服上的手,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臂,突后一步:“抱歉,我对别人的事情没兴趣。”
咣当!
宛若被巨大的木棍敲击脑壳,脑中没有任何想法,只听到那抱歉二字,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偏狭长的眉眼落在男人脸上,略带淡漠:“后厨很忙,你也看到了,外面人更多,现在混迹进去还能安全离开,否则下场你比我更清楚。”凉薄的嗓音飘进耳中:“我很健忘,不记得这边有人来过。”
转身,一阵风刮过,吹落脸颊的汗珠。
天色渐晚。
四方的食堂坐落在整个工厂最角落的地方,紧挨后门,隔了一栋墙能看到外面茂盛葱郁的梧桐林。
墙角缩成一团的男人,手臂狠狠抹了一把冒出的鼻涕和眼泪。
我的小荣,那么乖巧的一个好孩子,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啊为什么这些伤我不能替他受过,为什么!
好恶心啊,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的人真他妈恶心,那群傻.逼明里暗里克扣他们的工钱,随意找理由打骂,那群人就应该和那两个人一样!全都去死!
这样想着,他浑浑噩噩的行走,一步一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食堂和杂物室挨得极近,两栋建筑之间仅仅隔了一条小路,杂物室里面堆满了不用的东西,他不费力气就找到了一根曲别针。
自从姓张的那个厨子死后,食堂钥匙就交由白天那个女孩保管,女孩住在女寝,他闯不进去,只能撬锁。
一个转身,躲开巡逻的人,张披着黑大衣拐到食堂门口,拿出曲别针,准备插进去时一愣。
月光下闪着银光的钥匙插在钥匙孔中。
是食堂钥匙!他大喜!
是忘了带回去还是……
谨慎之下,张试着扭动。
嘎吱嘎吱,往上一抬,张满脸惊喜,门开了!
小心地开了一个缝隙,正好够一个成年男人挤进去,思考之下,张还是没有拔出那把钥匙,独留它在门外闪着雪色光芒。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外面有人惊讶钥匙在门上,眼疾手快下,他大不一跨躲进柜子和墙角的缝隙中,废弃仪器在前面遮挡。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开始为早上的早餐开始准备,然后是水流,洗菜,开火,炒菜的声音,那些人开始做饭了。
终于,终于!
只要再等等,再等等他就能成功了!
张缩在墙角,偏硬的长方体硌着他的手掌,张开手心,一个粉红色打火机。
打火机出现的地方很显眼,就在门边切菜的案板上,旁边放着一个没有洗干净的菜刀——上面还带着血迹。
刚才躲得急,犹豫再三他只拿了打火机。
那把菜刀,看到上面残留的血迹时他不自觉一抖,不知为什么会有点害怕。
时间过的很慢,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听到他们关了火,开始把菜往外倒。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听到食堂的门开了,外面传来了稀碎的说话声。
然后则是漫长的,打饭的声音。
因为张厨子的死亡,食堂来不及招人,所以那群女人做完饭后一个个大汗淋漓,等到都忙完,全都聚到一起小声唠嗑。
他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但看的一清二楚。
快了,快了只要再等一会儿,他们就能一起去陪他的小荣了!
视线略过,张看到满头大汗的几个女人,还有和他一样的工人,要么沉默地吃着,要么满目狰狞地争吵。
快了,他兴奋地想,加快了视线的移动。
“俞小姐!你来啦。”
猛然顿住,视线定在门口的女孩身上,她狭长的眼睛缓缓扫过,目光有一瞬和他相交。
是在看他吧,她在看他么?!
她看到我了,她要阻止我么,她会告诉他们我藏在这儿!
只见女孩低声说了什么,凑过去的女人离开。
张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他只能攥紧手中的打火机,安抚自己的情绪。
外面,俞可只是望着他,青色双眸如同春意生机盎然,当他同样看过去,绿意更加疯长,二人对视,她轻微地点了头。
幅度很小,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慢慢瞪大双眼,挣扎着出去。
头上的白炽灯灯光微弱,忽明忽暗地闪着,张放轻动作,在女人走进的脚步中忽然闪现,手中攥碎玻璃一下一下扎进她身体中。
血液溅到他的脸上,另一个女人发现他,看到死亡的女人和他手中的凶器,双腿一软尖叫着跌坐在地上。
这叫声吸引到打饭的人们,纷纷跑来围观,当看到面前那一幕时手上的餐盘全掉在地上,发出和女人一模一样吵闹的尖叫。
喧闹的环境中很难静心,张在混乱逃跑的人群中很快目光锁定住燃气罐,他一眼看出来,首次下厨的临时厨师们忘了关掉燃气罐,还在输送天然气。
只一眼,最近的那个女人看出他的想法,眼中染上惊恐,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
“他,他要对燃气罐下手,他要炸食堂!快跑啊!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