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是肯定的,他十六岁时已掌握朝廷十万兵马,如今隔三岔五血洗朝中重臣府邸,令人闻风丧胆,除却赵洵,她想不出还可以向何人求助。
且赵洵是决计不会出手的。
她慢慢起身,顶着裴承聿的目光,凌厉又深邃,透点她看不明白的意味,一直钻进她心里,逃不开,想不明白,更不敢深想。
“求郡王收下诚意。”
她低下头跪在他面前,双手向他奉上药瓶,向他退让,向他妥协,昭告她已入绝境,“每日早晚擦拭,不出百日即可消除疤痕。”
求人的姿态摆得很足,她的脸低低埋着,只露出浓密的睫,嫣红的唇,雪腻的肌肤延申至脖颈,至衣襟,消失在胸口。
胸前的海棠纹埋着金线,熠熠闪光。
原以为要再磨一阵嘴皮子,可裴承聿轻易地答应了。
她错愕地抬头,又在他的深暗目光中垂首。
“那就有劳姚小姐。”
裴承聿的手腕搭在案上,洁白如玉,安然倚在身后,任由她弥补过错的姿态。
姚雪乔愣了一下,膝行上前,指尖蘸取药膏,均匀涂抹在伤处。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案,须得挺直腰杆,微微俯身,她本可以应付自如。
可他却在此刻拿起公文,从容自然批注一行小字,他的手指生得如竹节,似璞玉,写出的字苍劲舒展。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她仍没等到他的手归于原位,反而落在膝上。
“你可以离得近一些。”
他双眼沉静如水,烛光投映其中,纹丝不动。
姚雪乔乖乖向他挪动,他于百忙之中搭理她,已令她暗自庆幸。
在她心中,裴承聿区别于寻常男子。
赵洵眼中是温柔的,自然而然流露出喜爱,赵池与李钦之流看她的眼神露骨放肆,其他男子介于其中。
唯独裴承聿,他得天独厚,年纪轻轻手握掌权,似看透所有人意图攀附他的心思,总是带着浅淡的疏离。
对她也是一视同仁,再多的恐怕也只是不堪其扰的厌倦与不耐。
允许她近一些,意味着他愿意露出一点权力。
她仰望所求皆在他手掌之中。
姚雪乔跪在他膝边,犹豫而小心地撩开他的衣袖,悄悄抬眼看他,侧脸俊朗英挺,眉骨如横亘的山脊,鼻梁是贯穿的险峰。
冷漠专注,不容打扰。
偏偏姚雪乔不识趣,微凉的指尖不轻不重,带着药膏的滑腻拂过伤痕,唯一干燥的拇指不经意抵在他的掌心,隐隐生热。
她看着裴承聿轻微皱起的眉,薄唇抿起,大概是公文上的事情不好处理。
耐心等着他眉目舒展,扫落最后一丝阴贽,她缓缓开口道:“其实这药膏我很早就想送给郡王的,但是你很不乐意提及此事,我便没有自作主张。”
裴承聿放下公文,淡漠的视线落在她的指端,“可你现在胆子大得很。”
自然是心境不同,她忍辱负重,屈身在此为男子涂抹药膏,就是在央求他搭救一把。
现在的姚雪乔,有着从前难以想象的勇气,甚至见他要抽走,还敢按住他。
嫣红的唇焦急道:“别,要等药膏风干,否则会沾在衣袖上。”
至于他那一丝丝看不透的目光,她在感到瘆人的同时,也在努力地揣摩着。
裴承聿平静如水眼中现出一丝惊异,定定看着她接下来的举动。
姚雪乔当然不能暴露小心思,万一药膏蹭掉,不起效果,他说不定要新仇旧恨一起算。
于是只好再尽力讨好他,握着他的手,低头时睫毛扑闪,小心又不失有力地朝他手上吹气。
红唇翕动,吐气如兰。
柔和春风拂过沉寂已久的湖,掀动一丝涟漪。
裴承聿眼神幽暗,攥住她的下颌推开她的脸,“你在做什么?”
此情此景,倒是与他骤然从江中闯进她房间,捂住她的嘴时一般无二。
姚雪乔依然心有余悸,忍住自他手指下漫出的疼痛,仰头望着他,眼含幽怨道:“我在给你吹干。”
她还振振有词。
裴承聿力道加重,一言不发,显得冷漠又骇人。
随着沉默越长,姚雪乔的心越发沉入水底,像才记起他不喜与人亲近,脸颊透着嫣红,半是尴尬半是被他捏出来的。
她声音含糊,呼出的热气都残留在他手背,“郡王殿下宽宏大量,我绝无冒犯之心,就是想让你的伤疤尽快淡去。不过郡王吉人天相,是我多此一举。多谢郡王容我叨扰至此,还望郡王在陛下发难时,保全我爹的性命。”
事已至此,她不敢再有胆量向他要求,做出最后挣扎。
裴承聿凝视着她,松开她后取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沾染的胭脂。
姚雪乔眼皮乱跳,也不知嘴唇何时碰上他的手,眼神躲闪。
然而,裴承聿不似她想象中的好说话。
“既然百日才可消除,我作何要答应你?焉知你不会故技重施,再次威胁于我?”
可他撂下话后,又自顾翻阅公文,委实没有遭人胁迫之色。
姚雪乔百口莫辩,凝视着他凉薄的唇,自始至终不曾温暖一分的眼,心中油然生出无能为力的绝望。
“不会,我绝不会。”
她喃喃道,强调一句:“只要郡王能保住我爹的性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而就在裴承聿似有动容,眼角微微递来目光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可是晋阳郡王在内?事关太子一案,我家主子有内情相告,可否请郡王移步明月楼?”
姚雪乔浑身一抖,盯紧裴承聿的动作,尤其是他的唇,真切希望他不要借此为由,赶她下车。
但裴承聿依然开口了,只不过是婉拒他:“没想到城阳侯雅兴不减,只是不巧,我此刻抽不开身。”
是李钦的父亲,太子的表兄城阳侯。
太子秘案缠身,自顾不暇,东宫连只苍蝇都非不进去。
城阳侯反倒进出自如,不受限制。
姚雪乔品出一丝不对,但一时也想不通关窍。
城阳侯含着笑意,隔着马车继续问道:“哦?天色已晚,郡王欲往何处?”
因这丝笑意,听起来只是寻常寒暄,裴承聿却丝毫没有回复他的意思,只垂眼看着跪在身侧,伸长脖颈偷听的姚雪乔。
她目中透露祈求与期待,眼眸晶亮如星。
他声音平静无波,在她看来时薄唇吐露几个字,在问她:“怎么办?”
姚雪乔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以他的身份糊弄过去也无妨,城阳侯何曾能与裴氏匹敌,更何况如今太子大势已去,他有什么可为难的?
但城阳侯却能在此关节从容如常,她不得不有些惶惶不安,而裴承聿也不似会与她玩笑之人。
“区区小事,可见姚小姐诚心。”
裴承聿看着姚雪乔的手不知不觉攥上他的衣袖,也未发话止住,只冷声嗤笑她方才惺惺作态之言。
出尔反尔,满口谎言。
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姚雪乔承担不起,她的父亲更无力担当。
她颜面尽失,攥得越来越紧,挺直身躯凑在他眼前,眼眸水亮澄澈,磕磕绊绊道:“我、我来想办法。”
又能有什么办法。
马车外的城阳侯不依不饶,滔滔不绝说起明月楼的佳肴,像是有掏心掏肺的话要和裴承聿说。
姚雪乔听得耳边嗡嗡,反倒是裴承聿低沉一笑,旁观她束手无策颇得趣味。
她被刺激得一下子双手按在他的膝上,欲撑起身,只可惜跪得太久,腿脚发软,竟跌坐在他腿上。
更意外的是,裴承聿也没和上次乌篷船那般怒气沉沉推开她。
只神色淡淡,隐去笑意。
“你想让他以为你我在此欢好,不可打扰?”
这样露骨的字眼平生第一次听到,姚雪乔不敌他的直白,愣了好一会。
她不禁认真思索可行性,倘若他不介意遭人误会,她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反正也没人知道马车里的是她。
但唯一的问题也很快暴露。
她红了脸,局促不安坐在他腿上,扶着他的手臂凑在他耳边,有些难以启齿:“可我不会。”
他身形很高,宽肩窄腰,宛如山岳巍峨,哪怕她坐在他的腿上也难以与他平视。
姚雪乔能轻易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明明是熟悉的梅香,可她还是全身轻微地颤抖,为难地闭上眼。
滚烫的热意自他的腿上传递给她,似在催她尽快下来,她也如坐针毡,快要滑下来。
好在裴承聿手臂横在她的腰肢上,轻微勾住她,不至于令她跌落,又没紧到她能掉以轻心,依然要牢牢抓着他的手臂。
腰间是不可忽视的热度,陌生又引人心悸。
马车外的城阳侯已等待到心生疑惑,同连峰过问几句,又格外好心地敲了下车壁。
姚雪乔心身紧绷,猝然从背后传来一阵敲击声,她明显被吓到了,不小心咬到唇瓣,含着痛意和眼泪望着他。
而裴承聿还在满目不信,质问她:“怎会,你和阿洵如此情深意重,也未曾有过逾越之举?”
姚雪乔没好意思告诉他,这辈子唯一亲近过的男子就在她眼前,也省得他又怀疑她借此做文章,缠上他不放。
没等她斟酌好措辞,城阳侯已经略有急切。
可裴承聿依然神色沉稳,仿佛不问出所以然不罢休。
姚雪乔全凭本能,惊愕中依偎在他怀中,抓住他的衣襟。
下一刻脊背上传来流水似的抚摸,轻柔至极,却带给她灵魂深处的激荡。
她的反应已经暴露一切,无须多问。
风适时撩动车帘,石青色的纱幔拂过她的颈,姚雪乔从头到脚都陷入那阵抚摸的余韵中,经此如临大敌,猛然依靠在他胸前。
“靠过来,搂着我。”
他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她循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其中清明不在,蕴含着难以抵抗的深沉和占有,可又浅淡克制。
她有一刻确定她看懂其中深意,可下一瞬漆黑的眸中闪过一抹光束,又不由生出怀疑。
该是天色的缘故,她依照他所说,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颈,看着那张逐渐靠近的脸。
除却寡淡漠然,全无半丝别的情绪,却无与伦比的英俊逼人。
他只是垂首停在她的颈侧,做出交颈依偎的缠绵姿态,并无唐突孟浪之举。
可呼吸吐纳的气息却令她着了魔似的,手中生出湿意,浑身泛出燥热莫名的火,胸口起伏不停,闻着他清冷的梅香都压制不住心火。
整个人犹如壶中煮沸的茶,冒着汗,腾着气。
他收紧手臂,宽厚的手掌紧密无缝贴着脊背,指尖撩动,她轻微抖动,沸腾到极致。
难以自已,她呜咽一声,没意识到声音带着多少旖旎惹人遐思之意,只觉颈间浸透在他的热气中,沁出薄薄香汗。
背后的手臂在收紧,身前身后炽热如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