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他意 第1章 海水

六月底，夏至，积攒了一整个白天的温度并没有因为太阳开始沉落降低多少。

鬼天气，热得人心烦。

关昭坐在印着“拆蛋专家”和“救我狗命”的锦旗下，任由中央空调的冷风吹到自己身上。

她犹觉不够，起身往控制面板上伸手，看见上面清晰的“19℃”，又颓然地倒回椅子上。

“关医生，你不是本地人吗？”年轻的男助理搓着胳膊，狐疑地在出风口和她之间来回打量，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是又怎么了。”关昭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语气算不上好。皮肤像裹了层薄膜，每个毛孔都被堵住，憋闷感让人很难有闲谈的兴趣。

她也不解，只不过离开了几年，怎么就再也不能适应家乡这个海滨小城的湿热。

“呃……”试图打好关系的男医助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挠挠耳朵，绞尽脑汁思索对策，不知道是该换个话题，还是当刚才的对话从来没发生过。

好在关昭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她被逐渐放大的刺耳警笛与发动机轰鸣声吸引了，远远的，有车前灯射出的光柱亮起，崭新的红色猛禽转瞬即至，后面还跟着辆闪着红蓝两色顶灯的警车，周围的车流都有意识地绕开。

嚯，胆子真够大的，晚高峰这么堵，还敢玩儿速度与激情。

没等她想好要不要去门口看热闹，两辆车已经一前一后急刹停住。猛禽的车门弹开，从两边冲出三个人影，帮着后斗里的一个同伴抬出一张很大的布兜。

紧随其后的警车里也跟过来两个民警，动作更快，大步跨上台阶就伸手推开她们医院沉重的玻璃大门。

原来不是在追捕嫌犯啊。

倒是头一次见到警车开道护送却被落在后面的。

关昭接连冒出两个念头。

这群人哗啦啦涌进大厅，轻手轻脚搁下布兜。她自然而然看过去，防水布里还盛着少许液体，熟悉的咸腥气扑面而来，是海水。大块的毛巾下，布兜边缘露出半截扁宽的弯形尾鳍，灰色的皮肤光滑无鳞。

“海豚？”她也很惊讶。

两位民警里年纪稍大些的中年女警点点头：“外海的，突然跳到船上，差点儿把人都带下去，凶得很。我们过去查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又叫了救援队的同志来，好像是受伤了。”

“没有外伤，判断是吞吃了异物，我尝试取过，位置深，勉强够到一点也会引起剧烈挣扎。”救援队里为首的男人开口，他个子很高，说话时声音从她头顶飘散下来。

关昭听着这声音，头皮麻酥酥的，下意识地把口罩提好，捏紧。

没时间多想，她自己掀开遮盖海豚的毛巾检查，确定无明显外伤，才半趴着去看海豚的吻部。

口腔内部沾着血迹，鲜红的，已经不是被唾液胃液稀释过的颜色，随着海豚挣扎还在从咽喉里流出，找不到伤口。

关昭皱眉，这并不算好消息。说明这些血液可能来自食道或胃部出血，海豚吞下的异物，多半是锋利的，强行取出必然会导致胃食道破裂。

她打着手电努力往里看，没有异物的一点边角，看来位置真的很深。

“需要做内窥镜。”关昭这么说，却没有动作。跟着她的男医助还没接治过野生海豚，按捺不住好奇心打量着。

见她不动，救援队的人还没说话，男医助先问：“我去开手术室？”

关昭仍然站着，表情严肃：“很难，你们确定要救吗？它在治疗过程中死亡的可能性极大。”

这话从一个兽医嘴里说出来听着未免无情，但不得不讲。

民警显然很震惊：“有这么严重？不是把东西取出来就好了？”

关昭答：“海豚的生理特性跟其他常见的动物不一样，手术前的麻醉药剂，对它们来说是致命的。”

至于不麻醉手术，民警没有问，但凡有点儿常识就知道，这更危险，何况眼前的病患是不可能沟通配合的野生动物。

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海豚放回去任其自生自灭，要么就要赌一个几乎看不见希望的结果。

为海豚取异物的手术她也不是没参加过，但那些案例都来自海洋馆经过驯养的海豚，而且异物以球类、水瓶居多，自然不需要麻醉，都是固定后靠人力压制。

关昭是不可能对它进行无麻醉手术的，尽管海豚在重伤下的痛觉感应要比人类耐受，然而任何挣扎都有可能导致手术失败，甚至伤害到医护人员，损坏设备。

她供职的这家动物医院面积没多大，不过引进的医疗器械都相当先进。光一台电子内窥镜，卖了她也不够赔。

那位女民警很快说：“情况我们了解了，要不还是试试吧，总比等死强。”

高个男人翻了下手机，似乎确认了什么，也表态：“救，即使失败，也不会向医院追责。”

关昭觉得自己有些市侩，但她也无奈，只有保住工作，才有机会帮助更多的动物。何况每一项貌似违背人性的冰冷条例后，都有着血泪积攒的教训。

既然达成一致，她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准备手术。”签署好免责协议，话音未落，医助就跑进去了。

民警协助着，几个人抬起海豚紧跟上。

手术期间，仍然需要他们帮忙浇水覆盖毛巾保持海豚的皮肤湿润。

关昭是很紧张的，这场手术无异于赌博。

仔细衡量过药量，她动手很干脆。随着麻醉药剂被注入，海豚挣扎力道减缓，男医助盯着监测仪器的屏幕，眼皮不敢眨半下。

关昭深知，她的时间非常宝贵，绝对不能超过三十分钟，不然这条海豚就再也没机会醒来了。

探镜被送入食道深处，暂时未发现溃疡点，。直到伸进胃部内，暗绿色的纤维混着些甲壳类碎片纠结成一团，是渔网，粉色的胃壁上分布着几乎连成片的溃疡和出血点。

用异物钳缓慢地将大团渔网拢成长条状向外拉，然而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她感觉到了突兀的阻力。

小心拨开渔网，顺着边缘观察，终于发现网绳的末端，有数个金属钩，其中两个已经嵌在了胃壁上。

绝对是坏消息。

但时间的紧迫容不得她有任何迟疑，立刻动手，平稳地取下金属钩。好在刺入的深度有限，没有彻底扎穿。

摘出金属钩，那股阻力自然消失，渔网很快被取出来。

异物钳夹着带血的渔网放置在不锈钢盘内时，手术室内所有人都吸了口气。无他，海边长大的人极少有不认得渔网的，大部分网子无论材质大小，边缘都是坠一圈钢珠，凭借重力收网。而这团被取出的渔网虽然只有破损的一片，但恰好是外缘部分，弧形的边上不只有球形钢珠，赫然还绑着硕大锋利的钩子。

“真是造孽。”女警喃喃道，她的同事也叹气。

关昭一点都没放松，最危险的事还没过去。取异物不算难，难的是能不能让海豚从麻醉里醒来。

她还是头回做如此匆忙的手术，甚至顾不上追求最精细的动作，只为加快速度。

没有标准的等待无疑是一种折磨，八个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行业不同的人，挤在空间有限的手术室内，为同一条生命无法预测的未来默默祈祷着。

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关昭眼睛却干涩得要命。在她再次眨眼前，海豚的气孔翕动了一下。她想揉眼，还好记得自己戴着术中时的手套，忍住了。

下一秒，海豚的身躯扭动了起来，幅度骤然加大，高抬的尾鳍掀起捧海水，扬了最近的关昭满脸满身。

她连连甩头抖掉身上的海水，蓦地笑出声，也带动了其余人接二连三鼓掌大笑。

关昭是真的激动，它撑过来了！

“你真勇敢。”她轻抚在海豚头上，海豚圆圆的黑眼睛重新焕发光彩，发出“叽叽”的叫声。

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呼出，关昭转转脖颈，视线恰好跟救援队那个高个男人对上。

他没有像其余几个队友互相拥抱击掌，而是静静站在偏后的位置，英挺的五官上笑意几不可见，不仔细看只会觉得他正板着脸。唯独那双眼睛，虹膜的颜色与寻常人不同，浅浅的琥珀色，在明亮的光线下能看清其上不规则的放射状纹路，如同两簇炸开的焰火。

在大厅听到他声音时，关昭还有犹豫，因为他现在和自己的记忆大相径庭。可看见这双眼睛，就肯定了，没有认错。

闫山。

暗自咀嚼这个名字，关昭就像吃了没熟的带皮柿子，嘴里蔓延着干涩和酸苦。

他怎么会在这里？

假装若无其事地挪开眼，想起她从始至终都戴着口罩，看不见脸，暗自庆幸。

海豚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之后需要配合药物治疗，顺利的话，几周就能完全恢复。

民警与救援队的人商量过，联系了野保中心，等待那边来人把海豚送往最近的海洋馆暂养，痊愈后再放归。

医院里其余的医助已经过来接手后续工作照看海豚，关昭高度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有些放空地往外走，晃悠到了准备区想歇歇。

闫山居然也跟来，一点儿都不见外，在个升降凳上坐下，压得凳子沉下半截。

关昭没来由的不爽，刚要张嘴怼人，瞥见他血痕淋漓的手臂，话到嗓子眼儿又被咽回去，换成了：“你的手怎么回事？”

闫山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小伤，不要紧。”

这点倒是和以前差不多，爱装。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关昭扯掉手术衣，重新换了副手套，从旁边柜子里拿了换药盘，挑拣几样处理外伤的用品端来。

“我看下。”

闫山没反对，配合地把短袖卷到肩膀上。

她拧开一瓶生理盐水，慢慢浇下，用镊子夹着棉球擦洗。连换了十几次，总算清理干净，这才看出来他手肘上方有圈深浅不一的创口，想到他之前说尝试用手取过那团渔网，估计是被海豚的牙齿剐蹭的。

胆子还是这么大。

要好几个成年男性才能抬动，目测足有四百多斤的成年海豚，也不怕被扎穿。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点儿担心随即被她压回去，帮他消好毒已经够对得起良心，旋即要转身走人。

那条冒着血珠的手臂，冷不防拦住了她的去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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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