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儿女,为父亲分忧亦是常有的事,怎么偏到本宫这里倒是本宫居心不良了?”
荣怀姝睨了一眼宣宁侯:“反观侯爷,倚仗祖辈的荫蔽得此殊荣长至百年,才无需时时为君父分忧。”
宣宁侯朝向皇帝抱拳:“臣此番忠言逆耳,为的就是陛下。”
“为的是谁侯爷心中有数。”
宣宁侯不慌不忙,似是看透了荣怀姝心中所想:“殿下所作所为,朝中诸位有目共睹,也不必攀咬臣拉臣下水。毕竟,时时想要干预朝政的,是殿下而非臣。”
“侯爷敢说阻拦本宫任春闱总裁没有私心吗?”
朝臣们看着二人有来有回,只当看一场好戏,原本昏沉的朝臣,因两人的拌嘴反倒清醒许多。
宣宁侯坦坦荡荡:“臣有何私心,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荣怀姝亦从容道来:“侯爷百般阻拦,表面上为的是父皇,实际上是怕本宫插手阻碍了你徇私舞弊之路吧?”
宣宁侯乐不可支:“臣有什么需要徇私舞弊的?依我看,是有人贼喊捉贼罢了。”
荣怀姝眼角扫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故意道:“正如本宫方才所说,侯爷不过是依赖祖辈才走至今日,所以您格外惶恐,害怕爵位虚名如浮云,更害怕您如今的尊荣烟消云散,因而打算在春闱上舞弊好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顿了片刻,荣怀姝赶在宣宁侯辩解之前开口:“毕竟,您在外头大放厥词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孰真孰假,问问朝中诸位大人便知。”
“你!”
气急败坏中,宣宁侯想起了侯夫人平日里常说的话:“你这个人迟早要死在这长张嘴上。”
转眼观去皇帝的神色,他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沉沉的,如同压在屋檐上的暮霭。
宣宁侯忙不迭跪地请罪:“请陛下明鉴,臣并无此意。”
晕头转向之下,他连辩解都忘了。
皇帝的目光不断地在荣怀姝和宣宁侯身上流连,就在宣宁侯的汗水从额角滑落到地砖上时,皇帝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才有了回应。
“起来吧。”
宣宁侯战战兢兢:“多谢陛下。”
皇帝的手掌抚在膝盖上,看向荣怀姝时又带了些和蔼:“好了昭平,你有心替朕分忧,朕也不能驳了你的一片心意。你既不怕辛苦,便由你出任春闱的总裁吧。”
荣怀姝应声不迭。
众人满眼艳羡有之,嫉妒亦有之。
唯有荣怀姝云淡风轻的模样,看来她的父皇也是懂得制衡之术的。
宫门外侯在马车一侧的梨珂见荣怀姝走出来,忙迎上去:“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心想事成,自然心情美妙。”
上了马车后梨珂替她卸去头上的重负,荣怀姝觉得轻松许多。
心情舒畅,荣怀姝的兴致也上来了:“回府更衣,带上梨蕊和魏鸣鸾,咱们去云客渡听书。”
云客渡二楼八仙门厢房的门大敞着,等候它的贵客。
厢房对着楼下大堂的窗前站着兴味索然的云梧,当右手在左手的掌心抓不出瓜子时,他哀怨地回头看向躺在踏上一动不动的梁砚清:“你确定人真的会来吗?”
梁砚清还没有回答,只听得楼下一阵骚动。
云梧忙转过身去,将窗户支得更大,看见来人的脸后两眼顿时变得明亮有神:“来了。”
没怎么听见动静,榻上的梁砚清已经窜到窗前,看清云梧口中人的脸时,他忍不住怼了云梧一手肘。
云梧夸张地捂住胸口控诉:“公子,你还是不是人,我喊你来看美人也有错吗?”
楼下大堂走入围屏中的女子是云客渡延请的说书娘子芳时姑娘,而非他们今日要等的人。
梁砚清气不过,从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尽数塞进云梧张大的嘴巴中,然后轻轻拍掉手上的碎屑:“吃吧,堵住你的嘴。”
云梧连呸几声将瓜子吐到地上,余光扫见云客渡门口进来一个模糊的倩影,他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他们守株等待的那只兔子吗?
没吐干净瓜子的云梧扒拉梁砚清身上华贵的衣裳,有口难言。
梁砚清正要拍开他的手回榻上继续睡觉,反被着急的云梧一个手劲差点甩到窗外。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正拾级而上的荣怀姝,生怕她跑了似的。
袅袅传来几声清脆悠扬的鸟叫声,原本满堂喝彩的茶馆霎时鸦默雀静。
芳时娘子说书的时辰到了。
梁砚清无心去听,端坐在鼓凳上两只耳朵都在关注门外的动静。
如他所料,轻重缓急各有不同的两种脚步声路过八仙门,在隔壁九鸾台的门口停下。紧接着是开门入户,而后关门的声音传来。
再支耳一听,隔壁的窗也被打开了。
梁砚清心下稍安,捏碎一个瓜子丢进嘴里,吩咐云梧:“唱戏的准备登场了。”
云梧会意转身离去,厢房内一时间只剩下梁砚清一人。
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从门外经过停在九鸾台门口,一长两短三声敲门声过后,梁砚清听见隔壁的门从内打开。
梁砚清嫌楼下芳时娘子的说书占用耳朵,干脆拎起鼓凳坐到贴着九鸾台的那面墙旁边去了。
可惜,掌柜的宿娘子的声音实在太小,梁砚清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听见大堂中心芳时娘子口中传出来的浑厚男子声。
听闻此声赞叹不已的梨珂端着茶壶走到窗前,俯瞰大堂围屏中的人影,啧啧赞叹:“好妙的一张嘴。”
待看清芳时姑娘的脸时她赞声不绝:“早就听闻云客渡的说书娘子妙语连珠妙趣横生,相比都城的其他说书人有过之无不及,今日一见,其貌真是浓桃艳李,其心真是蕙质兰心。妙哉,妙哉。”
一连串的夸赞,让宿娘子飘飘然:“姑娘有所不知,芳时姑娘不仅会说书还善口技,世间百八十种声音就没有芳时姑娘不会的。”
“你听。”
堂下传来空灵的鹿鸣声,梨珂刹那间仿佛置身于树丛林立且人迹罕至的森林中,不期然撞见了溪边正悠闲啜饮溪水的小鹿。
窥见梨珂脸上万分崇拜的神情,宿娘子志得意满:“姑娘若是喜欢,以后可要常来云客渡领会芳时姑娘的一张巧嘴。”
宿娘子一面说一面将托盘上的茶点一一摆好,架起小炉将茶壶扥上热着,贴心为她们二人斟了茶,殷勤道:“这透花糍和金玉羹是云客渡的节令点心,送来给姑娘们尝个新鲜。”
荣怀姝十分给面子地尝了一口金玉羹赞许地点头:“宿娘子别出心裁,云客渡的点心与别处的就是不一样。”
宿娘子扬头得意一笑。
梨珂倚在窗前如痴如醉地听书,荣怀姝瞭她一眼岔开话题:“这几样点心,还有糖脆梅和滴酥一样给我包十份。”
宿娘子看荣怀姝像看一块是沉甸甸的银锭子:“姑娘是要送人?”
荣怀姝点头不语,宿娘子应承,高兴地离去。
确认宿娘子已经走远,梨珂回过头去招呼荣怀姝:“殿下,你快来瞧瞧,这样妙的一张嘴是长在怎样美的一张脸上的。”
荣怀姝顺道端着茶杯过去向茶壶里要茶水,等梨珂倒茶的间隙她望向楼下大堂的围屏。
一张案,一块木,一柄扇,一台筝,一把琴,还有一个人。
她满面堆笑地将目光投到芳时娘子的脸上,迨至看清芳时姑娘的脸时,荣怀姝竟张皇失措地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她还活着?
银瓶乍破般的古筝声盖住了茶盏破碎的声音,除了梨珂没有人注意到厢房里的动静。
梨珂追着她的目光往楼下看去,堂中唯有聚精会神弹筝说书的芳时姑娘和目注心凝听书的堂客,未曾发现有何异常:“殿下怎么了?”
荣怀姝惶惶然收回视线,脸色迅速恢复平淡,抓在窗台上的手反倒越捏越紧:“没事,只是骤然想到了梨蕊的事。”
梨蕊放下茶壶,蹲下去收拾碎片:“您想到什么了?”
荣怀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芳时姑娘身上扫。尽管表现得毫不在意,□□怀姝感觉心仍在怦怦跳:“我方才听芳时姑娘变换各种声音说书时便在想,假使两位指挥使都死了,那么当日同梨蕊说话的会不会是擅于模仿他人声音的凶手,以至于梨蕊未曾发觉不妥?”
蹲在地上的梨珂仰头看她,觉得言之有理:“也不是没有这等可能。”
“不过如今梨蕊已经从那地方出来了,殿下又何须劳心费神再想这不开心的事,不如好好听芳时姑娘说书才是。”
荣怀姝心中由另一件事占据,敷衍地颔首,眼睛紧随着芳时姑娘溜动,生怕错过一点似的。她清晰地察觉到那颗心在胸中激动地捶鼓,克制住想要欢呼、想要尖叫的心情,兀自忍泪含喜。
自小陪她长大的姐姐,居然还活着。
在过去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她常常会问自己,时间过去这么久,所有的人都死了,唯独剩下自己困在过往里吊形吊影真的值得吗?黑夜给她的答案是,不要问值不值得。
可如今,意外与姐姐相逢于此,她突然就能回答自己了,值得。
少顷,泪水如同漫涨的海水蓄满眼眶将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