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太学开课
周天子请恒阳老人开课传授兵法,恒阳老人勉勉强强也就允了。
周天子请他重新开山收徒,后者想了想,还是摔了手上的茶盏。
汝窑的,天青釉。
他说:“你小子……大概是不知道什么叫‘徒弟’。”
他的语调很硬,压着火气,吓得人不敢硬碰。
恒阳老人也是做过人徒弟的,当然他也做过师父。
师父这两个字很特别——特别重。
那不同于老师,也不同于普通的授课,因为这两个字里有一个“父”字,古来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因为既然做了师徒,便是一种责任,一种枷锁。父为子纲。他的师父曾许诺平生只收一个弟子,而在收了他之后便不肯再教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和他实质上的师弟曾为此闹得人仰马翻,后来……也不过就是那样了。世事如磐石,总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痛苦而有丝毫转移。
他虽不曾同人说过他师门的事,但他以往如何对待自己的历任弟子——他外孙女也自小就看在眼里,是以听说他竟“胡乱”选了个后夏质子来当入门弟子也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一日,当朝天子瞒着恒阳老人聚集了官家世族们的青年子弟说是要“替”他收徒。
那一日,他也就随意地点了个看戏的别国人来打周天子的脸。
这实在是……
荒唐。
却合“理”。
不合礼数。
但合他老爷子的“理”。
——张皇后这么想着也就只能叹息。
是以听闻此事之后,她也不过是与素以仁善著称的周天子一同召见了这位后夏的质子,问了几句,叮嘱了两句,便也只能就这样算了。
好在太学还有恒阳老人不可推拒的授课,事情的大头倒也不算搞砸。
其实张皇后并不担心他外公真会养虎为患——
虽然后夏的皇子如今明面上说来也不能算是“虎”,虽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国与国之间毕竟没有永远的朋友,但如今这境况……
明着压着不让他后夏诚心结盟而遣来的质子拜师学兵,也未免显得忒有失道义
——当然,她其实是相信她外公自会把握得好尺度。
反倒是太学授课的事更叫她不放心些。
倒也还真不是张皇后多虑,因为恒阳老人在太学开课的第一天就气得甩袖走了——关键是还没人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那是永和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二,忌入殓、安葬、开市,祭祀之外诸事不宜。
屋外秋高气爽,屋内静可闻针。
恒阳老人进屋耷眼一瞧,就看到整齐挤满学堂的书桌,和书桌后规规矩矩坐好的所谓“学生”们。
那些太学子弟都是上院的官宦世家之后,平时多是些顶嚣张的人物,此刻却大多乖觉,坐在那里自我约束了手脚,照江扬的说法,就像是剪了指甲的猫——本就外强中干,偏此刻又失了利爪,就难免古怪得叫人不太习惯。
但恒阳老人却不是他,对他们又不熟悉,倒也不该觉得他们此刻这面目古怪的。可老者瞧着这些人至少表面上规规矩矩地拥挤在一起却是脸色一冷:“……蠢材!”
便这么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摔门走了,惊得那些本也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既惊又惧又因莫名被羞辱而愤恨不甘。
江扬原本安静地坐在最后面装哑巴,见他甩门而去也不由从前桌的脑袋后面偏出来瞧了一瞧,心下才觉出几分好玩来——
“你还觉得好玩?”羌霄听到这里,也不由拿手中的书简轻敲了下他上臂,凉凉道,“看热闹不嫌事大。”
江扬一哂,却仍是半瘫在他书桌上笑得没心没肺:“看热闹嫌什么事儿大啊!”
他嘿嘿笑着,懒散得像是没有骨头,活像都将那半边空旷的书桌当成了床,好在羌霄桌上的东西虽多却不凌乱,也素来只爱把规整的一切摆在右手边,就叫时常来扰他的江扬得了左边的空。
羌霄就也只有两个字评价他了:“祸害。”
然而说着这话却是抬了抬嘴角,显然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江扬失笑着摇头却思索道:“其实那里也真没什么好待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人挤人,看着就闷。”
羌霄笑道:“许是那老先生也觉得那里什么都没有呢?”
“……哦——”江扬眨了眨眼,却故作不解道,“你是觉得他老人家待得无聊了?”
羌霄也只笑了笑。
第二日,太学的课堂上就摆上了一座虎羊关一带的微缩地势木雕。
——实木的。结实,耐磨。
被皇后苦口婆心请回来的老人家眯眼瞧了瞧今儿个坐到了这木雕旁边的江扬,意味深长地瞥着他雷打不动的笑模样,就也抻了抻肩膀,一舒胸廓道:“那好,咱打今儿起就先学学这虎羊关一带该怎么打、怎么守——”
在场之中也不过就三类人——一类惊讶后茫然,一类震惊后震愕,还有一类是江扬。
第一类人中有些看向了江扬,第二类人中大多不敢直接去看江扬,江扬在这各怀思量的静寂和打量里反而像是一条自在的鱼。
他懒洋洋的,虽然没有尾巴。
一双黑亮的眼睛却也清亮得一看就清明。
一个华服的年轻人却高声叫了出来:“虎羊关是他后夏的门户!”
老人就也乜了出声那年轻人一眼,见后者面如冠玉,锦衣华服配着朱缨宝饰,看来也不知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周人尚礼崇文,自世家大族起就以文人风气为较高,推崇温良恭俭,用的物什虽好,却大多不尚华饰,用玉的多,用宝石的少,到了人前、到了该装作谦谦君子的时候就更是爱穿得素雅,以至于这整个乌泱泱的学堂中将宝石用得最显眼的竟是本身也不爱配饰的江扬,他右耳轮上缺了块肉,正卡住环着的金刚石亮得太锋锐——
是刀刃上切金断玉的锋芒毕露。
是任凭旁人朱缨宝饰和他一身沙黄色胡服也抢不走的张扬。
他肤色深,穿什么颜色都容易穿得像沙被埋进土里。
但是沙就是沙。每一粒都是埋在土里的碎钻,它甚至都不需要张扬,光照到它时自然就能看清那本质而不加隐藏的明锐透亮。
就像风,风也浪,从来浪。只不过是它可以相对静下来,但不代表它就不再是风。
风就是风。
江扬就是江扬。
那年轻人瞪着江扬道:“那是他后夏接壤我中周的门户!”
他叫李显扬,是户部李侍郎次子,更是北将军康横的外孙,是自江扬进太学来无论文课武课都想同江扬争个高下的那群人里跳得高的——
可惜江扬是个混不吝的。
他来中周上学上出了种沸反盈天的无所畏惧。谁都知道后夏七皇子重武轻文,上文课要么敷衍要么偷懒,仗着又不要在中周考科举,平日里更是连白卷都敢交。而到了骑射课上,他偏偏又是个仗着武功能硬甩旁人一截还余个大尾巴的。
以致文课谁也争不过,武课谁也争不过他——反正左右都是个“争不过”,别人也不能在武上同他争第一,更不能在文上同他争倒第一,日子久了便半点意思也没有。
——以致就算李显扬这个格外掐尖要强的虽也时常拦他江扬的路,堵他激他,却也只能在大多时候把自己气个半死。
但此人偏还格外坚持,坚持单方面地与江扬不对付。
江扬猜,是个人都会猜这大概是因为他外公康横。
九年前,北楚兴兵,他后夏就是借了康横的名义诓骗他姨夫——也是他叔叔——李澄先挪动了毓皖一带的兵力,虽然此事从大方面来讲是夏周联合抗楚的权宜之计,在当时是最必要的做法。但这事细究起来却还是李澄先失职,何况中周朝堂对此也并非没有微词,所以事后虽也拿田产钱粮赏了那李澄先,却也同时革了他的军职。虽然明面上是有赏有罚,却实际上还是断了他的仕途。
至于康横自此有没有被中周皇室忌惮得更甚,其下门生有没有更进一步被打压分化,皇家有没有害怕他这种功高震主的武将会如何如何——还是他们本来就如此只是自那时起更加剧了?——那就都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
甚至就连诓骗的细节,为防北楚仿效,也是被封锁得连江扬都不能知道的。
其实周人怕武将黄袍加身也多少算是井绳之惧,不算无源,毕竟当年北楚推翻前晋靠的就是手下的虎狼之军。
百年多前,中周的高元太子曾说:“孤见羌栾,则畏虎贲。”
虽是借此释了那些开国功勋的兵权,却也自此开了中周重文抑武的风气。
这次请恒阳老人太学开课倒多少像是个预兆,许是康横这种大将要有重新出头之日了,也许是今上有意培植新血,想叫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毕竟中周的太子也逐渐开始掌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概如今这位也是想着要给太子准备班底,好防范儿子日后会被旧臣压着掣肘
——彼时羌霄同江扬边吃毛豆边聊这事,江扬一挤豆荚就将整颗豆子弹到了嘴里,正听羌霄闲闲道:“你瞧,其实周国的事也很简单,下面虽然盘根冗杂人浮于事,上面那位皇帝的心思却很好猜,毕竟这周国虽大却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
江扬啧了啧舌,觉得这毛豆煮得咸了,闻言却是耸了耸肩:“依你们楚人的风气,他能活到现在倒也真不容易。”
羌霄却是笑了:“刺杀他也不过是逼周皇抱养个宗亲,杀光了宗亲也还有周国的权贵,所以杀太子没意思——何况楚人眼里真正弱的是周国,又不是周皇…不对,应该说周皇也弱但不是楚人在意的点。”
“啥——咔咳——咳咳!”江扬感觉像呛进了气管狠命咳了一咳才尴尬道,“怕是也只有阿霄你敢说‘杀太子没意思’了,不过周国……算弱吗?”
羌霄说得温温浅浅的,却也是回得理所当然:“大象也强,可惜大象吃草。”
捕食者和被捕食者本来就不一样,又如何能一样去比呢?
“何况温顺的也不一定是大象,也可能是羊。”
是象是羊,还得真比出个结果来才知道有多少水分。
江扬笑了一声却摇头叹道:“其实中周的事…瓜田李下的,本来也不该我议论,只是中周若真守不住,那我后夏又该……如何。到底也还有一句唇亡齿寒在那儿摆着……”
当然也还有一句反目成仇。
不过这话说来就俗了,辩来辩去,还得靠个人的观念来判断,忒没意思。
羌霄也就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笑了笑道:“你可不是个会仰仗别人经管你生死的。”
江扬笑着叹得难得有些无奈:“……可惜到底也有所谓的大势所趋。不过当然,就算时势限制了个框架也不是就非得坐着等死了,框架之内,也总还有事在人为。”
羌霄也仍旧只是笑了笑:“怕是这屋檐太低,框也框不住你。”
“天地浩大。我的确……”江扬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到底也只是笑着说,“更喜欢自在些。”
他不是觉得追名逐利有什么不好,就算纯为名为利,也不过是个人选择的一种活法,只要无害到旁人,没有苛求的必要。
而若能建古来之功业、裨益于万民,那更是造福天下的好事,甚至都可以说是不枉白来这世上活过一遭。
——只是那虽然是他想要的,他作为自己……却还是想要些别的。
是人就总有贪心的地方。
他格外贪。
“若是……能像风一样自在,那就最好不过了。”
天地浩瀚,山河日月,万里行风。
“有朝一日……”
他不觉看向了羌霄,笑了笑,
“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