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中秋家宴
田视膳田大人小解完出来正撞上逃也似要走的国舅,不由奇怪问他:“国舅爷您这就要走了?”
国舅忙摆手:“哎呀我家里有事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话未落脚就没停下,他急奔向宫外的样子活像有鬼在追。引得田大人都不由往后面寻摸了两眼,然而百思不得其解,还是打算先跟着带路的宫女回到前面席上。
中周永和二十六年中秋,上设宫宴于荣茂园,宴请皇室宗亲与世家、重臣及家眷,名为家宴,以示隆恩。
田视膳因沾亲故在荣茂园外圈吃宴,不时听报信儿的太监从露天的大殿内出来传唱圣谕,吃得不错,只是后来喝多了酒劳烦宫人带路去解了趟手,再回来就不对劲儿了。
只听远远地好似天上啸了一声,叫声很怪不常见,有点像鹰叫,便叫他不禁抬头远眺一眼,便见一片硕大的乌云袭来。
原是乌泱泱冲来的一群巨大黑影,裹挟了怪叫嘲哳却又高亢嘹亮,黑云压城俯冲下来,便似颗陨石砸向中心殿内,骇得外间众人惊慌四散,又有些反应过来忙向内跑。
田视膳倒霉站得太近,正被鸟群兜头飞过,骇得他扑跌在地,可隐隐地却好像在鸟群间看见一辆巨大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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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恒阳老人是谁?
世人多会言他暴躁古怪,然而又要说那般人物古怪也正常,可世人也大抵多会承认他虽对旁人古怪,对自家外孙女却是很好的。
而这种家事能被公认的因由或许更多还是来自他外孙女鼎鼎有名的皇后身份。
世人皆知恒阳顽固,知他避世而居看轻王侯,只肯住在他那玄而又玄的机甲城里如盘踞成一化外之国,谁的面子也不给、谁去拜师也不收,就连北楚老寒山王的长子——那个据说曾天纵奇才少年戎马的羌霌到了那里也不过仅能得他指点“一二”——然而据称就是这一二指点也足叫后者受益终生。
可惜恒阳老人这种世外高人到底心气儿也高,对于看不上眼的也是当真连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愿多费,对于那些不远万里携了珍器重宝相谢求教的人从来是不假丝毫辞色。
——只除了他的宝贝外孙女。
可惜他的亲外孙女却是当今中周天子的皇后。
周天子说,还请外公出山相助——恒阳老人不骂回去就算好的。
于是张皇后就说,可我想外公了——只消一句,恒阳老人也就不得不来了。
那一日中秋宫宴前,周天子问他的皇后说:“外公会来吗?”
张皇后只答:“今天的月亮很圆。”
后来将近散宴,恒阳老人就也果真来了,他坐着一辆天车,车生扶摇翼,竟在云间走“马”,“马”也不是马,而是被他驱策的秃头老雕。
桀桀怪叫着,惊得下面众人不由扬颈窥探,两股战战。
群雕呼啸着盘旋了两圈,才终于趾高气昂地重重落了下来,砸得满地狼藉乒乓作响,才又渐渐静下来,一个个似石像似的鬼,不甘不愿地盯着身边的玉盘珍馐直勾勾地瞅,就好像被什么不确定算不算有的命令短暂勒住了又不甘心——
很精,
又贼,
一张张秃脸倒越看越像人——
直到一只雕嘴狠狠一叨!
叨下颗鱼眼珠子,骇得那盘鱼后的宗亲扑地后跌,打翻了手中的碗筷也顾不上,只能扑腾着忙向后窜跟条脱水的鱼似的慌乱躲避。
其他老雕见状也立刻纷纷扑腾起来,喙缘锋利,凶狠地腾起扑食起桌上的宴饮,直闹得好端端的宴席一片狼藉。群雕乱哄哄争抢在一起像是狂暴的黑龙卷,蝗虫过境似的冲掉席上的桌椅、踩碎杯盏、碾烂雕眼瞧不上的美味佳肴——
这狂暴、这混乱都要人恐慌着想要避走,更不敢去看放任这些凶煞之物的阴沉老头。
那老头自马车上、自群雕后下来,很是高、壮、魁梧,倒不似什么阴阳怪气的世外高人了,只一双眼利得比锋利的雕喙更甚。
他冷眼瞧着四周的皇亲国戚权臣贵胄一个个瑟缩颤抖,嗤了嗤,却只望向了上首皇帝身边的皇后冷冷问她:“惜儿现在也学会算计外公了?”
张皇后瞧着群雕闹得凶残,却仍是笑得温柔,然而温柔的眼里竟更是难得浮起一丝少女般的娇俏,她说:“这自然是因为外公疼我呀。”
恒阳老人细细瞧着她,终究也只能叹了口气。
张皇后就也笑着说,我劝陛下强兵兴武,外公您总不能也让我失了面子吧?
恒阳老人哽着气不屑道,明明是他巴望着我替他办事,却要推你出来替他圆这谎话!
张皇后张惜只是恬然得娴雅道,夫妻同心,陛下的愿望自然也是我的愿望。
她端严走了下来,也不屏退众人,反倒在这众目睽睽正大堂皇之中恭恭敬敬地走到恒阳老人身前跪下,等她昂首,拉长的脖颈纤细得像要断掉,那么单薄,她却道:
国不安,家何定?
我既是这大周的皇后,就是万民之母,我活着一日,怎可眼见我的子民受苦而无所作为?
外公,
这几年我寝食难安……
我…我是怕的!
我怕这大周的国祚毁在我这一辈人手里,
也怕万里山河……流血漂橹!怕万民国破家亡——饱受战火离乱!
……外公!
求您助我!
她狠狠磕下头去,她的脖颈太过纤细,一经用力就脆弱得更像快要断掉,可她的神情却又是那么坚决,像是有什么蕴藏在她柔弱的身躯里,让她像株柔韧的蒲苇。
她说,
我知您不爱卷入这些事,只是……
只是……
她终究也只能苦涩地笑笑,伏在地上,泪水悄悄浸湿了衣襟。
……只是惜儿不孝!
她不多加辩解,也不苦情倾诉衷肠,在真正的亲人面前,有些叫人泪下的话反倒多余。
情本也不是煽来的结果。
所谓真心,也本就可以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不必刻意叫谁来看。
她是那么脆弱又固执,固执得令心疼她的老人终究也还是舍不得:“罢了……”
罢了。
“我只希望要你倾尽心力的人不会辜负了你——”他沉郁的目光扫向一旁的男人,直勾勾的,像老而成精的雕。
那大周的天子僵直了脊背,忙保证道:“外公放心,我大周的男儿定不会辜负了皇后的苦心!”
“……呵!”老人却是哼声冷笑,像在看一个愚笨透顶的人。
其实他看天下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不过是眼前这个位更高、权更重——但也不过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