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小月亮
“上回书说到啊,这贾富商的独子虽然只是个没名姓的小妾所生,却从小被主母张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视如己出,甚至早早就给他定下了他师傅东方家的姑娘做未婚妻。
只可惜呀!这贾公子虽然温润如玉德才兼备哪哪都好,却唯独就有一个缺点——
他啊,不爱那些身姿婀娜的美娇娘,偏爱这雌雄莫辨的少年郎,于是呢,他与那正妻东方氏结婚多年无所出,这可急坏了贾家富商及其夫人,可是对外这贾家又自然不会道出个中真相,便只能说媳妇体弱,没多久倒真还又招进来一门亲事。
这次同贾公子成亲的便是第一天我们说的那位恶妒之名远播乡里的苏姑娘,这位苏姑娘虽是武馆世家出身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贾家父母许是还指望这苏姑娘能令自家儿子转转性,却忘了这姑娘虽是顶好的皮相,却也是顶火爆的脾气,进门没多久这苏姑娘非但与那贾公子养在府里的男人闹得不可开交更是与贾公子本人都生了嫌隙……”
那天桥下支个摊子还在说书的八字胡中年小胖子讲得倒是啧啧称奇,听得下面捧着瓣月牙瓜吃着吃着就忘记吃的少年人也是啧啧称奇。
终于逮到人的羌大公子靠着桥底的石墩子:啧。
某捧瓜少年缩了缩肩:怎么突然感觉后背发凉呢?
那羌大公子倒可有耐心,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斜倚着靠在原地,隔着布帛“睨”着前面背对着自己的少年人
——直“睨”得少年某一刻突然僵了僵
——直“睨”得少年冷汗直流
——直“睨”到少年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做贼心虚问心有愧悄悄摸摸地回过头来
江扬:“啊~”
江扬:“是阿霄啊~”
江扬:哈哈哈哈
江扬:……我完了。
羌霄在布帛下弯弯眼睛,也像月牙,冷飕飕地开口:“你搁这儿做什么呢?”
“呃……”江扬心虚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哈密瓜,“吃瓜?”又抬眼看了看前面的戏台,“呃……看戏?”
羌霄:“呵。”
万里风光万里山,今年春去秋又来,岁岁年年,造化无限,转眼又是秋啊——
羌霄:“所以我问你这是出来干嘛的?”
江扬:“呃你、你看这…这大好的天气不正适合出来走走!正所谓、正所谓晴、晴晴呃——晴、晴空一鹤排云上!便、便引昂…豪情到碧霄哇!”
“……”羌霄摇了摇头,“你就是不肯好好读书是吧?”
江扬苦涩地砸了咂嘴,也是委屈:“真不怪我阿霄……道理我都懂!可太学里的夫子真的很无聊!还没人桥下说书的先生讲得好呢!”
“这就是你从太学翘课反而待在这儿吃瓜偷懒的理由?”
“嘿嘿…”被戳破的江扬只能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这西域客商运来的瓜还挺甜的,阿霄你要不要来一口?”
“免了。”羌霄随意摆了摆手,只慢声道,“你再这么翘课,旁人该以为你后夏的质子是故意装得这么不学无术了。”
江扬震惊:“冤了个大枉啊!我是那么笨的人吗?明知道以我这样的天才就算不学无术也一定会是个出类拔萃耀眼夺目的天纵奇才,还要为些不重要的旁人以掩耳盗铃不及响叮当之势去装不学无术干吗?那不是多此一举吗?我分明就是纯不喜欢学习啊!”
羌霄:呵。
他笑笑,像极了被气笑:“你还想我夸夸你是怎么着?”
“呃…”江扬怂了怂,赶忙叹了口气转了个话题,装也装出一副十分委顿的无可奈何,只是略显急躁了些,“哎!谁能想到当个质子还能这么麻烦!明明阿霄你当质子的时候从来都不用陪我上课的。”
羌霄就也幽幽道:“那是你们后夏人少,管得松。”
“哎——”江扬只得又叹了口长气,“长安虽然也挺好的,可惜这里烦人的人也实在太烦人了。”
羌霄却不惮将话说得更风凉些:“林子大了鸟也自然杂,忍着吧。”
江扬故作哀怨地瞧了瞧他:“阿霄你不用去太学自然很轻松了,你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呢?咱们说好的‘伴读’呢?”
羌霄凉凉道:“只说好‘当伴读’,没说好真陪你读吧?怎么我前几年是有陪你坐过一次南书房么?”
江扬苦了张脸“幽怨”:“可是情况不同嘛,唉!你也知道那太学按门第分人分得可细了,我班上全是自己说自己父亲什么身份、母亲什么身份、爷爷什么身份、姨夫什么身份的废物心点,一天天的逗一下就开始报菜谱,听得人耳朵起茧,还不如在南书房‘欺负’我那些小豆丁弟弟和他们的小豆丁伴读呢。”
羌霄:“点心。”
江扬:“啊?”
“无忌说内词儿叫‘废物点心’,”羌霄看似漫不经心的却还是有些无语,“怎么你平时吃的叫‘点心’还是‘心点’你不知道么?”
“嘿嘿……”江扬摸着后脑装了两下傻笑,赶忙换了个话题,“总之就是、待得人浑身刺挠!”
“……”羌霄扶额,无奈地闭眼敲了敲眉心,“‘如芒在背’。”
江扬:“啊?”
羌霄:“我说那个词儿叫‘如芒在背’。”
“哪个词儿啊?我没说背什么的啊……?”江扬倒好像真的迷茫了,“我、我就是说我呃…浑身?…呃…刺、刺挠……”
越说声儿越小,也是真的不能再真。
羌霄:……
羌霄:呵
羌霄:那看来还真是我错了,怪我想太多了哈。
江扬:呃……虽然阿霄你真的好像在说自己有什么什么做错了……当然我没说你做错了啊!我没说!我我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儿孩怕……
江扬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迅疾地选择了从心:“阿霄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这破学没有你我真的上不下去。”
“少来,”羌霄这次甚至连抬眼都懒得抬,“我看你一个人吃瓜看戏挺开心的,这念书的苦你也一个人受着吧。”
江扬忙道:“哪有!没有你我可手足无措四仰八叉了!我这不是想先踩踩点!好下次带你出来的时候可以显着我嘛!”
羌霄:……
“阿霄,”江扬再接再励笑得讨好,“所以你就真不打算陪我一起下这个油锅吗?”
羌霄:……
伍、延、德、
……
应该是他所有人手里被想起得最多的那一个。
羌霄低喃似是自语:“我不怪你……”
江扬:“啊?”
羌霄:“难道就应该怪别人吗?”
江扬:“啊???”
江扬慌张。
羌霄倒是似乎平静了,声音又冷又直平板无波地道:“这个油…锅你自己下吧。”
“啊?!”江扬刚想哀叹
羌霄已道:“等你岁末考核再拿个倒数我就给你再加一个!”
江扬:“……”
啊不出来了。
江扬虚弱地试图挣扎:“可、可为什么啊?”
羌霄眯了眯眼笑得温善纯良:“当然是为了让你知道‘为什么’。”
江扬:“……”
笑不出,
就觉得,命苦。
江扬张了张嘴,沉默了,扣了扣手,扁扁嘴,正好低头就顺带瞟了瞟衣襟上的纹路,然后挠挠耳后骨,还是苦哈哈地如泣如诉:“真的——就决定要这么薄情了吗——阿霄?我——还是不是你最心爱的大宝贝了?”
他声情并茂,就差抹上些眼泪装哭,虽是用词荒诞不经频频惹得行人侧目,然而那干嚎的本事却也着实像是当真委屈。
羌霄安静等他演完,才用鞋尖踢了踢他鞋跟侧面,无情道:“闹够了就走吧。别拉着我和你在这大街上一起丢人。”
江扬瘪了瘪嘴却又忽地像被想到的什么逗笑了——眉开眼笑的,就也难免现出了那么几分得意:“真说丢人阿霄其实也已经陪我丢了,容我演完才说难道阿霄你就能说你刚才不好奇我会怎么演吗?”
他拖长了调子,笑盈盈地瞧着羌霄,羌霄被他说中了想法,一张白净的面皮却没被他说红,仍然也只是淡淡得仿佛不着喜怒般道:“我怎知道你会这么猖狂?”
他语调温慢,然而那悠悠的调子说着这般玩笑的话却又透出一种天生的讥诮,凉凉的,像是漫不经心,可若真不经心,他又何必劳累自己屡屡开口呢?
江扬右眉一挑却是笑道:“阿霄这话谦虚,阿霄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呢?阿霄对我那还不是手拿把掐十拿九稳的吗?”
“呵,我知道你,那你又知我几分?”
江扬一愣,却见羌霄也顿了一下,但也不一定,后者更只像呼吸微微一滞,随即眯了双眼弯出抹漫不经心的笑,一如往常讥诮的时候,但讥诮凉薄得温和,只似漫不经心地轻慢道:“这世上的人自己对于自己都不能说是完全了解,作为旁人妄言了解又岂非是一种自大。”
“可你不是旁人啊。”江扬本能开口,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是。”
羌霄沉默了一瞬,什么也没说。
而江扬看着他,没等到他再开口,江扬就又想了想,开始思考羌霄先前的问题,而不能在意那种戏谑的语调。
他想,阿霄是真的顿了一下,
因为我不是旁人。
于是他再开口就忍不住有了些笑:“‘几分’?这个问题好。”
羌霄:“我”
江扬抢着答他:“如果!让我说我只有八分了解那我会觉得有点少,可就算我不说十分选了九分也一样会落入你埋给我的这其实并不能被量化的圈套是不是阿霄?”
羌霄抿了抿唇,听了这话倒是不再急着开口换个话题了。他静了静,叹了口气:“好,你说,我听着呢。”
江扬好笑地摇头,略有无奈,然而这样看着羌霄,他却也难得失了那种几乎无论面对什么都可以积极地将其视作一种游戏而跃跃欲试地生出的争胜的心,不同于他总是因为那仿佛用不竭的激情与活力而水位较高的情绪,他这样看着羌霄,却感到一种柔软,正在他心底平静地存在着,衬得他的心也像是难得这样被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它本身的存在。
“阿霄…”他有意识地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去开口回答阿霄的问题,却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其实无论你愿意承认我对你的了解有几分,我都会觉得那是一种荣幸。”
那笑容有些过分的温暖,而非强烈,是哪怕冬日暖阳那种为了显得温和而暗藏的强烈也一丝一毫都没有,哪怕他从本质上是明明更像太阳的那种人,而羌霄也忍不住因为这真正的柔和而反过来“看着”他。
“我知道你有多了解我,所以我不太能、当然也不太想、想出些足够讨巧或是聪明的话来试图从你那里赢得些什么‘喜欢’、或是我想要的你对此的承认之类的…的东西?因为比起所有我那些…那些似乎都更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欲求、类似只是我真的想要赢得什么的欲求,我…我都更希望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