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杏花
彼时仲春,刚过了惊蛰,那一天姒无忌与江扬他们的马车也已然就要抵达长安城西北面的城门。
他们且还在山间的官道上,道两旁被随意栽来装点行道的杏树早已开了花,或白或粉的小花参差在瘦削嶙峋的劲枝上,仿佛自泛红的杏枝里沁出了血,浅淡的花瓣苍白、单薄,然而三三两两圆鼓鼓的小花簇在一起,任寒风吹打,就也落下无数圆圆的花瓣。
姒无忌圆圆的眼珠落在圆圆的花瓣后,也难得好像多了点圆圆的可爱。不再只那么纯粹黑得像是两块墨色的琉璃。
她看了眼江扬和羌霄,又望了眼山下已经可以望见的长安城,嘟起嘴巴叫停了马车:“长安城我不爱去,反正你家羌大公子的生辰也过过了,进城还需要路引,我就不折腾了。”
江扬领悟了下,了然道:“你要走啊?”
姒无忌就也耸了耸肩,全似无所谓地,懒洋洋的,也不抬眼:“怎么说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比起在一个地方久待我还是更喜欢继续云游,所以等我哪日路过这里,若赶上我心情好,或许再进城看看你们吧!”
江扬瞧了眼她,倒是也没多问,只是故作遗憾道:“可惜,你老挤兑我审美不行,我还想给你个机会帮着参谋下新家的设计呢。”
姒无忌一噎,瞪了眼他:“就你那红配绿的审美你还挺骄傲是怎么着?”
江扬点了点头,比了个大拇指:“红花绿叶嘛,经典配色。”
姒无忌白眼一翻:“你还不如全交给羌霄呢,至少他配色保守。”
江扬一滞,僵硬地瞥了眼一旁懒得参与他们斗嘴的羌霄,倒是没继续了。
姒无忌见状却不由沉默地凝住,抬了抬眼,就也看到了漫天飘扬的杏花瓣,雨后的花瓣单薄,就只能透出一点点胭脂的颜色,比起绮丽,倒更像一场洋洋洒洒的纸雪,比及牡丹、大丽之流,在她看来也未免惨淡了些。
她随手捻起落在衣袖上的一瓣,沉吟了稍许,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难得的坦诚:“……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江扬略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显然她是个聪明人,脑筋稍微一转,就也明白了羌霄为什么总偏爱些单调而不张扬的配色。
因为他看不见。
而羌霄显然也明白她这突来的沉寂,他抬了抬眼,仿佛也“看”向了姒无忌的方向,沉默了一瞬,到底是和缓道:“没有。”
“可是…”姒无忌怀疑地看向他。
羌霄无声地叹了口气,少见地,直白地开了口:“第一,我不自卑。第二,这也不是什么我不能提的心疾。你不必那么在意。”
姒无忌怔了一怔,罕见地明着放任了这种怔愣,直到忽然呛出来一些笑,摇了摇头,却仍是蹙着眉头,近似自语的声音有些迷茫:“我不明白……”
羌霄就也直白地“看”着她:“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我觉得我已经够聪明、够有些本事,比起大多数人都强上够多。所以能不能看见之于我只是种与他人禀赋上的差异,就像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或许有些遗憾,因为我曾看见过,”
江扬听到这句倒是不禁僵了一瞬,却听羌霄确实坦然地继续道,“但并不为此介怀。”
后者对于姒无忌的态度一向平和,但是今日,许是因为临别在即,竟也难得像是多了几分真实的耐心。
姒无忌虽并不像是能够完全接受他的说辞——或者换句话说,道理她懂,但不代表她就相信羌霄真能像自己说的那样不在意——但她到底也只是略显烦闷地揉碎了指尖的花瓣,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故意外显出来的浮躁。
江扬瞧着她手上孩子气的动作,忽然皱了下眉头,抬眼寻摸了一下,瞧准了漫天翻飞的小巧花瓣,竟是忽然逮了一片,然后仔细地将那薄弱的花瓣完整地塞进羌霄的掌心。
单薄的一片,又小又圆,贴在冷白的掌心,倒像一颗小小的月亮。
叫羌霄诧异了一下,也不由沉默地“瞥”了眼他,像在看一个习以为常的出人意表。
倒叫清楚这背后因果的姒无忌狠狠地瞪了江扬一眼,对他这突然发疯的“争强好胜”极度无语:“你什么毛病!”
“可我刚看你玩儿得挺开心的啊!”江扬故意痛心疾首道。
姒无忌就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神经啊!有病!”
她到底像是懒得再和他胡闹,干脆上了马,令马车调了头,就也像是洒脱地准备走了。
直鞭得马匹嘶鸣扬蹄跃跃欲驰骋前,她到底还是又稍微勒了下马缰,回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就也还是屈尊俯就地又滞留了这一瞬多提醒了一句:“对了,你们既要在这长安城常住,那有两个地方我还是提醒下你们尽量别去,一是长安城西边的龙隐寺,二是西南的麒麟鬼市。”
江扬闻言一愣,倒是突然笑了出来:“你这怎么跟钓鱼似的?还搁这儿下饵哪!”
姒无忌挑眉,倒是睨着他翻了个白眼:“就你这好管闲事的毛病,我不提醒也恐怕会自己作死作去那里,我也是三思了一下才决定还是提醒一句,免得你真倒霉催栽在那儿连累我事后再说倒显得我事后诸葛亮一样!”
江扬听了倒是不气,反而摇头失笑:“可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好奇了。”
姒无忌绞了绞马缰只似赌气道:“提醒我反正提醒了,作不作死也随你的便!”
不过等她再看向羌霄,也多少还是收敛了下语气,稍稍像个体贴些的小姑娘了:“至于你嘛,就最好连乱跑也不要了。”
她这要求未免有些过分,然而羌霄听了倒也不很吃惊,只是微微挑眉,自然地反问:“为什么?”
姒无忌睨着他,直摇头晃脑地道:“在这长安城里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她顿了一下,看见羌霄仿佛像是“看”着自己,却是忽然弯起了圆圆的眼睛,只玩笑道,“容易招惹变态。”
羌霄:“……”
“……”江扬沉默了一下倒是恍然大悟地认同了,“有道理啊!”
直叫羌霄无声地撇了他一眼。
好在江扬颇有几分危机意识,立刻看向姒无忌义正言辞:“不过说来你和阿霄好像算一类长相吧我觉得,从小到大没遇到过变态吗?总不能为了别人的错就憋坏自己不出门吧!何况你怎么光要求阿霄不要求自己呢?过分了啊无忌!”
终于头一次从他嘴里听说自己和羌霄长得像的姒无忌无语地瞪着他,沉默得像要被他的胡言乱语噎死,到底还是憋出一声嗤:“原来你不瞎啊!神经!”
她说完就也干脆地坐着她那精致又舒坦的马车离开长安城了。
这一路上,她与羌霄、江扬同行,一路说说笑笑,也像是收岁节那日的古怪表现不曾发生一样。
她只说:“我是偶尔有些脾气,但翻篇就翻篇了,总比你们这些男人干脆。”
江扬摇头叹道:“你这话可就又没什么根据了,我和阿霄哪里不干脆啦?”
姒无忌就也笑盈盈的掐住调子挤兑他:“你要来中周这事一直拖着没说玩儿什么有口难言顾影自怜的——这事我能记你一辈子。”
江扬也只有无奈:“你怎么就不能记我点好?”
姒无忌摊开手努了努嘴:“记你好我又没好处,所以——何必呢?”
她施施然笑得有些恶劣,却也施施然走得干脆。
江扬难免觉得姒无忌这人虽然多少有点古怪,却也到底还是挺有意思一同龄人。
他们一路乘舟行过沙海,骑马走过水底晶洞隧道,高山绝壁看过落霞,也在断桥铁索裹上厚棉衣硬抗一夜冻也要瞅一眼所谓的日升云起,听过铁浪拍金岸,任竹林簌簌吹叶落,也曾弹剑和惊鸿。
一路风光,各地景致,倒也不单是大月城里的凛冽与冬阳。
江扬就也笑笑对羌霄说:“其实偶然出来走走也不错嘛!你说平日里总窝在家不也玩不到这许多?”
羌霄凉凉反驳:“我平日不喜欢的只是人多,几时说过不喜欢出门。”
在一旁吃着哈密瓜的姒无忌无语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没眼看似地抱怨:“……明明你每次找羌霄的时候他都跟你出门了吧——明明他每次硬拉你你也都跟着走了吧——所以你们两个到底在胡说个什么劲儿啊?听得我都快瞎了!”
后夏建昭二十一年,北楚景元二十九年,中周永和二十六年仲春,长安城里多了两个来自后夏的少年人,虽然其中一个其实是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