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风起大月城
屋子里有些安静,姒无忌擦着刀,难免觉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她看向羌霄苍白的后背笑了笑:“你背上的疤开得倒是够丑,可惜。”
羌霄只似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姒无忌撇了撇嘴,还是悠悠先一步开了金口:“你听说这后夏的六皇子病死了吗?”
羌霄没有回应。
姒无忌倒是笑笑,仿佛突然不嫌麻烦了一样慢慢道:“质子死了本该是破坏两国邦交的导火索,或许也正因此,后夏的这位皇帝才认死了中周送来的理由,坚持那六皇子就是病死的,毫无问题。只可惜,”
她顿了顿,而羌霄并没有接过话头要她继续,她就也只是笑笑,
“也正因此,近日后夏的朝堂上争议不断,正商量着是不是要按中周的提议另选位皇子过去。”
“……你希望我说什么?”羌霄的反应倒似平淡。
她幽幽睨了眼羌霄,就也不继续了,笑容浅浅,却多少像是有些意有所指。
她这人给人的感觉的确有些矛盾的古怪。既像是漠不关心,又像是别样的洞悉清醒,偏还好招惹人,喜欢“开玩笑”,却往往出口得太轻佻靠逻辑圆不回去,于是就要黑脸恼火宁愿强词夺理也要强行宣称自己的“胜利”。像是当真扣了“旁观者清”四字,却又不时有些放任自流的任性。
此刻她看着羌霄肩下的陈疤却是暧昧地笑笑:“古来美人如花隔云端,你体弱受不得积郁,可千万不要为此难过才好。”
羌霄却仍是闭着双眼,面色白得倦怠,呼吸浅慢,像是当真听不见她莫名的胡言乱语,又像是听见了而不在意。
姒无忌却也不强求,只是眼波一转,悠哉笑着打趣了一句:“瞧你眼周倒像是已经哭过了。”
羌霄自然没哭,那是方才痛出的汗水刺激红的。
见他没被这打趣激出反应,姒无忌却也没什么失望,只随手替他揩去了他瓷白肩窝下汇作阴影的汗水,就施施然地起身出去了。
其实她看来似乎喜洁,一时却好像并没注意。
她走出了卧房,走到了外院,就出乎意料地看见了江扬。
后者坐得安静,许是静坐了一夜,倒叫姒无忌难得蹙起秀眉,不免泄露出些许讶异:“你怎么…没走?”
江扬勉强扯扯,才扯动僵硬的嘴角,像是笑了,难得有些安静:“……他怎么样?”
姒无忌听他声音低哑,坐实了在这儿等了一夜,不由一怔,微微垂眼,再抬起眼睫却已是笑得慵懒随意:“什么怎么样?”
江扬摇头叹了口气:“我也不是真那么无知无觉。”
“……”姒无忌默然了一瞬,微微抬高了柳眉舒展开来,明白他是早就瞧出自己昨日有心骗他,姒无忌也就懒得装了,“你倒是谦虚。”
江扬笑了笑,沉声道:“其实你能不远万里为一个陌生人看病,如何看也不像是那么冷酷的人。”
姒无忌微微愣了那么一瞬,缓缓眨下眼,忽然漫不经心地笑了,轻慢道:“看来你倒不算白长了双招子。不过你说的不对,我还真就是那么任性的人,不远万里来的,也不代表我就一定会在乎这已经付出的成本。何况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这游山玩水的‘万里’才刻意找了个出门的由头?”
她“漫不经心”,也许是因为她当真没什么好在意的。
江扬只是摇头笑得无奈,不像是信了,却也没再说什么。
姒无忌倒也没 “乘胜追击”,她只是转了个话题,笑得娇懒随意:“你问我他怎么了,怎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呢?”
“……他不会想我进去的。”
姒无忌微一沉吟,细细瞧了瞧他,却是低低笑了起来:“那却是他的想法了,又不是你的。”
她晃着头说完就也悠悠然地走了。
江扬枯坐了一会儿还是活动了活动僵硬的筋骨,站起来走到了里间,在羌霄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停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声音不重,但羌霄若是醒着,也不可能听不出是他进来。
奇怪的是,羌霄虽然看不见,却总能听出他的声音,这倒也不算是什么眼力缺失而带来的补偿,虽然常人总觉得瞎子的听觉要比普通人好——但就算真能因为别无选择而专练专精,这专精也本不该实现在羌霄身上。因为他的眼睛是被身体拖瞎的,他的身体是被毒垮的。他的听觉虽非首当其冲,却也该是受了损伤的。
他又练不了武,没有什么“耳聪目明”的理由,只能说是用的药恰好太好也太杂,竟也算是由此因祸得福助他日渐练得了一副远超常人的耳力。
然而此刻这人听见江扬虽是一僵,却也渐渐放缓了呼吸没什么反应,只本已半阖的眼睑微微低垂,像是静默。
他枕在臂上,汗湿的脊背随着呼吸起伏,屋内炉火将光影也熏得暖热,映得黑发亮如鸦羽,那皮肤却像是浸润在水里的白玉,也可能是化了大半的冰,只是冰似裂解、玉也有瑕,就连没被纱布裹住的地方也有经年的陈疤。
江扬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坐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伸手将他被汗水黏在肩颈的湿发捋开,露出更多非人的冷白石白来,却是不知该说点什么。
那另一双眼睛始终是半睁半阖的,睁了这许久,到底也只是低低叹了出来:“江扬……”
他到底是太累了,江扬也就不愿再没话找话地扰他更累。
他也到底是太累了,累得只剩下这一个名字。
他显然看出江扬该是又等了一夜。江扬也显然知道此间可能存在过的危险也大概都过去了。
既已过去……那便过去了吧。江扬也不知道留在这里陪羌霄能有什么用,他就只是……不太想走。
他想待在这里,虽然是毫无意义的,不是他和羌霄通常会做的。但是既然江扬在外也本有任性的虚名,羌霄也或许因为疲累而忍了他这次任性,那么任性也就任性吧。
他安静得久了,不知道羌霄是不是已经睡了,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开口,却也不觉放轻了声音,低得就像自语:“明天……我给你带白糖糕吧?”
……
……
……
“……好。”
这明天其实已是今天,这也不过是天亮之后就会发生的事了。
-
而姒无忌,姒无忌不清楚这些。
她随意寻了处房顶坐在檐边晃了晃腿,在这同一轮明月之下。
她音质华丽的声音却是喃喃得有些低,喑喑地融进风里:
“兄弟……”
“朋友……”
“还是至亲……至疏呢?”
她想着想着就凉薄地笑了,一如明月皎皎,看似柔和,实则清冷得从无人情,凉是温凉,到底也是入不得心的,也不过就是看来没那么锐利罢了。
她好似安逸地躺下,轻轻地哼着歌,自得得就像早已习惯了自乐,她只似觉得有趣,只是唱道: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澜……美人如花隔云端……”
她看着那轮明月高悬,白得皎皎,泛着蓝,只是也未免太蓝了。
仿佛少了些暖黄的灯火,就也未免白得太冷了。
-
从表面上来说,姒无忌对羌霄要比燕知雀“用心”得多。
倒也不是说燕知雀不用心。只是正如羌霄说的那样。
燕知雀本就不是自愿帮他,只是她不愿拒绝夏侯皇后,就也只能忍了,而要一个人成天介儿地对着一个自己本就讨厌的人,这讨厌也就难免要越来越多。
而姒无忌不一样,她多少有些……竟像是喜欢羌霄的。也乐得和他待在一起,又许是聪明得相投,说起话来也是一点就通。
也是因此,江扬也有些“理应的”“不喜欢”她。她打着看护羌霄恢复的名义住进了质子府,行事倒处处显得江扬好像成了这质子府多余的客人。
虽然江扬本也是这质子府的客人,但他往日多余在这质子府里也自在得很,而今自在的成了姒无忌,偏姒无忌还“幽默”得和他不相上下,就也常叫江扬憋屈得难受,可能毕竟是同性相斥吧。
“谁跟你同性相斥?”姒无忌闻言倒是立刻嫌弃了起来,“不会用词能不能别乱说,再信口胡诌小心我‘以大欺小’!”
“……”江扬不禁无奈道,“那长辈梗你还没玩腻呢?”
“为什么要腻,不是挺有用的吗?”
姒无忌挑了挑眉,直挑得江扬胃疼:“好好好,随你高兴吧,啊——”
他“啊——”得跟哄小孩儿似的,姒无忌自然也当场就翻了个白眼给他。
后者打眼瞧了瞧前者,忽而好笑道:“别说你这两天的心情看来倒的确不佳。”
江扬也是无语:“这不是因为有你呢么?”
姒无忌却是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你可别赖我,恐怕是你本身心里有事儿吧。”
江扬一愣,却是笑得懒散:“我能有什么事?”
姒无忌啧啧两声直摇头,睨着他却又不继续说了,反而故弄玄虚地换了个话题道:“明天收岁节我和羌霄出去玩儿你去不去?”
“‘你和羌霄’?”江扬倒是真是有些诧异了,“阿霄怎么会和你出去?他可最不喜欢出门了啊。”
姒无忌秀眉微蹙却是嗤笑了一下:“什么叫他不喜欢出去怎么可能跟我出去?你这是嫌弃我呢还是怎么着?”
“我可哪敢嫌弃你呀,只是阿霄他”
“别废话,就问你到底去不去?”
“你搁这儿挟天子呢……”江扬只得无奈道,“既然阿霄去了那我肯定也得去啊!”
“那不就得了?搞掂!”姒无忌一拍手,却是刻意笑出了一副自得模样。
江扬瞧得古怪,也到底是忍不住顺着她问了出来:“你是不是骗我来着?阿霄是不是本来还没想去?”
姒无忌笑眼眯阖:“你这个人还不算太笨么。”
江扬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瞧了瞧她,到底是叹道:“算了,反正我也正想和阿霄多出去走走。”
姒无忌只是含着那笑瞧他,却也不揪住这句反问他这还不算心里有事儿?
只避重就轻道:“你们夏人还真有意思,明明是属狼的,却偏还要学熊一样‘冬眠’,‘冬眠’前还非要再热闹一番,搞什么‘收岁’,真是不把除夕放在眼里。”
“除夕我们当然也过呀,”江扬闻言也只得失笑,“谁叫我们这儿冬天太冷,反正大山劳碌了一年本也需要休养,自然是不如冬歇。”
后夏入冬后惯于冬歇,渔民不渔,农田养耕,就连大山里也会限制捕猎,因着后夏地小物薄,自是不好竭泽而渔的。
倒是夏国人多也很习惯这样,到了冬歇前还想着再好好热闹一番,于是上上坟、祭拜祭拜山神、街头巷尾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好好热闹一下,也就有了这所谓的“收岁节”。毕竟北方的冬天真能把人冻死,所以入冬后人无事闲不出门。
这收岁节一般要持续五日,前两日扫屋祭祖,第三日抬城隍、祭山神,燃灯结彩,自此纵情歌舞三日方歇。
江扬小时候很喜欢过收岁节——虽然现在记不太清了。不过许是模糊的回忆别有一番风味。他现在似乎都还能隐隐回忆起那种殷切的期待。
收岁节里的大月城总是格外热闹,尤其到了第三日街头巷尾花车游行,届时云集的人物琳琅满目——
踩高跷的、扮鬼神的、舞狮的,还有各色灯笼、小吃和奇巧物什。
外来的行商更是看重这一年一度的盛况,紧赶慢赶也要赶上这一年的最后一场狂欢,外地行商聚集的南市场上更是新鲜事物整月不绝。平时少见的吃的玩的也都如雨后春笋般想买就能买到。
就算是羌霄这么个平日里不爱出门的,于这两年收岁节时也被他拐去过南市场几次,只是大多不在前两天出门,而是在最后几天随意上街看看那些小玩意儿,那时人要少些,也相对不那么拥挤。
江扬想,虽是人多处难免嘈杂,但那些精巧的物什小件还是很能讨羌霄欢心的,
“你好端端的又叹什么气啊?”
江扬回过神来却只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两天未免有些寡言得古怪,连刚认识他的姒无忌都能看的出这点,难道羌霄就真没看出来么?
情绪真是周期性的东西,前一刻我还能因为前一天鸡毛蒜皮的小事继续开心,下一刻就能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心不起来,哪怕理智知道那无足轻重,甚至很快就有真正该让人高兴的事,可开心的额度用完了就是好像用完了,明明积极与否就是主观的事,理论上人也应该可以掌控自己的心情才对,那么希望新的一年我掌控自己心情的能力更强,希望以后我能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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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27章】风起大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