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宁予安泰然自若,抬眸对上他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有关。”
听到这个答案,沈睿忽地放开她,“缘由。”
宁予安诉说道:“殿下既已调查过,便应该知晓那裴思钧这些年来都在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可谓是无恶不作。”
沈睿挑眉,“所以你因此杀了他?”
宁予安:“如果天道不公的话,予安自然是很乐意替天行道的。”
“好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沈睿并不觉得像宁予安这种心思深沉之人,会因为大义而杀一个郡守,“可吾看你,更不像是一个好人,毕竟可以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不择手段,你觉得呢?”
宁予安表现得坦然自若,轻声道:“殿下说得都对。”
略带轻浮的态度,让沈睿薄怒又起,低吼道:“宁予安!”
宁予安垂首,“属下在。”
沈睿简直是被气笑了,“你倒是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非也,”宁予安又抬起头看向他,目光炯炯,“殿下倘若真的不想用我,那我应该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殿下还能心平气和地与我聊天。”
沈睿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又被“心平气和”这几个字给讽刺到,眸中寒意乍显,“来人,把这个人给扔出去!”
不过须臾,修茂就带着侍卫破门而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惊恐喊道:“殿下怎……”
可看到屋内情景时,话语却堵在喉咙中,只见自家殿下脸色涨红,而宁予安的手正盘旋在殿下腰间。
这让修茂一时间忘了自己进来是做什么的,又想带着正面面相觑的侍卫们转身出去。
沈睿这才惊觉此时他与宁予安之间的距离动作过于诡异,连忙将宁予安推开,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宁予安抢先道:“不必烦扰中官大人了,我自己出去。”
沈睿垂眸凝着方才被宁予安重新挂于腰间的令牌,眸色复杂,此人的确是能言善辩,能轻易激起自己的情绪,而她却无论何时都能做到一脸沉静似水,让人无法看透心思,细想他身边的人,连擎做事冲动空有武夫之勇,覃尧虽稳重,但遇事思虑过甚处事不决,他确实需要一个像宁予安这样有勇善谋又能临危不变之人,纵使宁予安左右逢源,私心过甚。无论是何原因,宁予安杀了嘉临郡郡守,于他而言,总归是有这样一个把柄……
沈睿脑子很混乱,不太清楚自己那时在想什么,只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等等。”
宁予安刚好在离门槛一步之遥处顿住脚步,嘴角微微勾起弧度,转过身行礼,“殿下。”
“吾当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吗?”
沈睿自言自语般问道,他活了二十一年,头一次,明明知道一个人满嘴谎言,却又觉得弃之可惜,只因为,他想要那储君之位。
片刻,泠然声音入耳,“予安会与殿下共进退,为殿下达成所愿,非死,不离殿下一步。”
连擎收到退兵命令时,完全不敢相信,他不明白,殿下何以如此信任宁予安。
然后一眼瞥见满身狼狈,正跌跌撞撞跑回来的杨通,冷冷嘲讽道:“果然是不中用的东西,杨太尉三世在位,为国元老,一生功绩无数,怎么会有这么个窝囊废儿子。”
一旁的覃尧不禁汗颜,依旧僵硬笑着上前去迎接杨通,哀叹道:“杨刺史,杨刺史受苦了……”
想起在谲风岛经历的一切,杨通至今心有余悸,呼吸久久未能平定,他惧怕狼犬一事鲜少有人知晓,不知道那群女海盗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关灯将他与数条恶犬关于一黑屋整整六七个时辰,他简直要疯!
覃尧见杨通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并无伤口,人却一直双目无神颤抖不停,还在惊慌中,如此高大威猛的个子,去海盗处小坐片刻便成如此这般,他不由得赞成连擎方才评价杨通那“窝囊废”三字。
连擎则彻底看不过去,右脚一抬往杨通腿弯处踹去,让杨通一个踉跄险些扑入冰凉的海水。
杨通这才清醒过来,转过身指着连擎怒喊,“连擎你干什么,想谋杀啊!”
连擎冷眼一扫,淡淡出声,“帮杨刺史清醒清醒罢了,殿下还在等着杨刺史。”
杨通闻言立马默不作声,沈睿那个暴躁性子指不定要如何处理他。
但见到立于沈睿身侧浅笑盈盈的宁予安时,杨通压制的滔天怒火一下子又出来了。
感受到杨通的愤怒目光,宁予安主动请罪道:“刺史大人受惊了,此乃予安之罪过,在此给刺史大人赔罪,望见谅。”
当着沈睿的面,杨通再怎么样也不敢直接对宁予安发火,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沈睿嗤笑道:“杨刺史这毫发无损的,受的是哪门子罪?”
韩逍嬉皮笑脸附和道:“冤枉啊殿下,我等只是请杨刺史在谲风岛喝了杯茶,小坐了几个时辰而已。”
杨通脸色愈发难看,但还是单膝跪地道:“是臣无能,请殿下降罪。”
沈睿却不理会他,目光一挑看向那一袭红裙张扬明媚的女子,“想不到极渊海盗之首是位美人。”
菁沅脸上没什么表情,欠身行礼道:“殿下,谲风岛上下共计六千一百二十一人,其中男子六千人,女子一百二十一人,皆为善于水战的精锐,若殿下不弃,我等愿为大祁效力。”
沈睿托着下巴沉思片刻,“且不论我朝从未有过让女子从军的先例,这收编海盗入军也不是小事,此事需待吾向陛下言明再做决断,”略顿了一下,又道:“只是现在有一件事,吾想确认是否为真。”
菁沅:“殿下请讲。”
沈睿眸色复杂起来,“谲风岛地下藏有一座大型武库,乃前朝建文帝派徵远长公主驸马所建?”
菁沅眼底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凉,“是。”
听到回答后,沈睿观察着众人神色,连擎覃尧杨通均感诧异,唯宁予安反应平静。
沈睿挑眉,问:“看你这反应,是早就知道?”
宁予安神色淡然,“知道。”
“哦?”尾音拖得悠长,沈睿眸光中骤然盛满审视之意。
杨通见此机会,彻底沉不住气,道:“殿下,臣有话说。”
沈睿依旧看着宁予安,恝然出声,“讲。”
杨通直言道:“臣怀疑宁予安与极渊海盗早就有所勾结。”
连擎覃尧闻言疑惑对视一眼,此时整个大堂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之声都可以听见。
见众人不语,得到沈睿眼神许可后,杨通又接着道:“宁予安先是哄骗殿下将一千水师派给他,然后故意带领我军落入敌人圈套被抓入谲风岛,将士们在那饱受折磨,而宁予安不仅安然无恙,还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说服这群蛮横海盗投降,究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一切皆是她们里应外合,为蛊惑殿下合谋演的戏。”
说到最后,语气不免激动起来。
沈睿视线未变,话语让人听不出情绪,“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宁予安浅笑,“回殿下,予安确实与菁沅姑娘相识,并于数日前刚见过面,”说着又看了一眼杨通,“说起来,此事倒是与嘉临郡郡守之死有关。”
沈睿微怔,讥诮道:“你不是不愿说?”
宁予安笑了笑,话语依旧平静,“但是殿下也想知道的,不是吗?殿下若是不清楚这些事情,那便根本无法信任予安分毫。”
沈睿不置可否。
宁予安接着道:“殿下既然已经审问过洪郡丞,那便应该知晓裴郡守生前屡屡派遣洪郡丞带着金银珠宝前去极渊海,想要与极渊海盗结盟,掌管武库,在洄州拥兵自立,自行其是。只不过裴郡守未曾想到的是,那洪郡丞阳奉阴违,人虽然是去了,但干的事却可谓是慷他人之慨。”
话语在此时停顿下来,而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沈睿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他此时眼神如千年寒刃般睨向宁予安,“继续。”
宁予安看了一眼杨通,又缓缓开口:“十五日前,殿下初至洄州。而我年年岁举落选,心中烦闷,听闻殿下到来,以为盼来了机遇,便想着请求裴思钧引荐。可在刚行至郡守府时,我见裴思钧脸色铁青从府衙跑出上了小吏匆忙备好的马车出城,那般急切模样,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我心中思忖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遂在好奇心驱使下跟上前去查看,果不其然在碧波亭看见那二人提剑相向,因洪炆暗地里替二殿下招抚极渊海盗之事争论不休,其谈论声之大,想必当时处于不远处的杨刺史也可以听得分明。”
听到牵扯了自己,杨通脸色大变,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简直胡扯……宁予安你居心叵测……”
宁予安笑了笑,“许是因为这私底下的交易见不得光,所以裴郡守死后,洪炆选择隐瞒,毕竟,他怕殿下因此查出那些更罪不可赦的勾当。但我好奇的事,为何杨刺史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又日日陪在殿下身边,还选择隐瞒?”
杨通恼羞成怒,“你住口!”
“够了!”沈睿一拂衣袖,站起怒吼出声,充斥着寒意的目光转向杨通,“如此看来,吾倒真是小瞧了杨刺史,仔细回想,杨刺史在京兆时,就常常与二皇兄相约喝酒玩乐,谈古论今,当真是交情匪浅。”
“常常”二字让杨通懵在原地,他也就私下与沈苑喝过一次酒,只不过那次他喝多耍酒疯在宫道纵马不慎冲撞了御史中丞陈箔垚,那人二话不说直接将他的行径告到他父亲杨肆那去。他是庶子,本就不得父亲喜欢,再加上杨肆身为太尉对人对事一向严苛,此事让他挨了三十大板且不提,还搞得朝翎人尽皆知。
杨通根本就不想搅入那皇储争斗中,只觉得沈睿沈苑就算斗得你死我活也与他毫不相干,此时此景,多说无用,只好双膝跪地求饶,“殿下,臣错了,臣不该知情不报,欺瞒殿下,可纵使臣千错万错,也绝不会如宁予安一般有谋害殿下之心……”
“滚出去。”
轻飘飘的三个字,带着不容抗拒的冷淡,杨通听了立即连滚带爬往外逃,“殿下息怒,臣这就滚……这就滚……”
见杨通这般模样,连擎眼中的鄙薄更显,而韩逍将手指甲险些掐进肉里才强忍住未笑出声,心中暗叹杨通果然和传闻中一样软弱无能。
沈睿平复心绪坐下,又对除了宁予安的其他人道:“你们也先下去。”
少顷,整个大堂寂静无声,感受到那目光重新落回到自己身上,宁予安识趣继续说道:“有一件事,予安不敢欺瞒殿下,前朝徵远长公主的驸马宁逸,乃是家父宁行舟义兄,所以对于谲风岛下藏有武库之事,我自是早已知晓,那裴思钧正是阴差阳错从家父口中得知了武库存在。谲风岛隐秘,常人难以窥其所在,既然裴思钧想去,那便要拿我想要的与我交换。”
“所以你想用通往谲风岛的路线收买裴思钧,让他举荐你?倒真是可以为了谋个一官半职无所不用其极,”沈睿脸上的惊异之色明显,又道:“不过,你竟还与前朝长公主驸马扯上关系。”
“无非是家父故交,予安并不熟,”宁予安此刻眸光清浅无波,尾音甚至带着轻描淡写的飘渺之感,“毕竟,人都已经死了十年,不是么?”
这样轻渺的语调,勾起了沈睿的某些回忆。
建武帝驾崩那年,沈睿八岁,他随沈怀稷夏侯瑜一同从封地前往朝翎吊唁,与徵远公主一家三口曾有一面之缘,依稀记得那对璧人中间,站着一个面若桃花的稚嫩小姑娘,那一双眼睛清澈如朝露,荡人心弦,彼时她正哭得鼻眼通红,却仍难以遮挡那出众的美貌,任谁见了都不由得心生怜惜。而后他从嫡母夏侯瑜口中得知,那是武帝最宠爱的外孙女,眀昭郡主宁晞,传闻她出生的那个清晨,伴随着旭日东升,连难得一见的祥瑞凤凰都携百鸟前来庆贺,振翅盘旋于朝露殿之上,久久不散。
正所谓时过境迁,建武帝离世才三年光景,江山就在建文帝手中易主,到如今已不再姓夏侯,而是姓沈。当年叛乱中不知所踪的眀昭郡主若是还活着,今年应当刚满十八岁,然而这么多年都毫无音讯,大抵是早就已经死了。
沈睿思绪回归,又问:“既然是想要利益交换,后来又因何杀了裴思钧?你与那女海盗,是何关系?”
宁予安淡定答道:“因为我那日还从裴思钧与洪炆的对话中听到,三年前我父亲的死,便是裴思钧的手笔。从前我一直想要入仕,便是为了查出父亲死因,所以知道了真凶近在眼前,我当然谋划过后寻个时机直接杀了他。而菁沅姑娘幼时遇险,被我父亲所救,算是欠我宁家一份人情,我杀了裴思钧后,本想找到菁沅姑娘让其以极渊海盗之名替我顶罪,左右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可当我见到殿下之后,便完全改变了主意,才有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沈睿冷笑,只觉得此人越发阴险狡诈,“你所谓的两全其美,便是吾与那群海盗化干戈为玉帛,然后你在其中坐收渔翁之利。”
“还有,如今你已经报了父仇,又为何还想要入仕?”
宁予安神情恬淡自然,轻轻一笑,“因为殿下。”
沈睿嫌弃道:“若要是比脸皮厚的话,宁公子想必是一骑绝尘,无人能及。”
修茂在这时匆匆闯入,看了一眼宁予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睿似乎有所猜测,道:“直言无妨。”
修茂这才开口:“殿下,刚刚接到朝翎来信,大祁与攸国之战,骠骑将军一路过关斩将,直取珑城,亲手砍下攸王首级,大获全胜。陛下闻此龙颜大悦,当即下诏晋封骠骑将军为卫国大将军,加封食邑五千六百户,大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
他的父皇此时特地遣人来告知他这个消息,无非也暗含敲打警醒之意。
沈睿眸色黯淡了些许,轻笑,“陆羡之,真可谓是天纵英才,令人慨叹神往,也难怪深得陛下喜爱。”
那个名字陡然入耳,宁予安眼波微漾,泛着星星点点的迷离,转而又听见沈睿对自己道:“三日后,你随吾启程回朝翎,半个月路程,回去后正巧能赶上十月十日康衢学宫十方评,此评议丞相荀濯年年都会去,吾期待你的表现。”
此话一出,宁予安大致明白了沈睿的意思,略一思量道:“丞相大人敬贤礼士,高风亮节,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为世人所景仰。我听闻这十方评乃是丞相大人的学生萧桓所创,召集天地各方能人贤士,在康衢学宫各抒己见,褒贬时政,品评人之忠奸善恶。其影响力盛大,使得无论在朝在野,墨客才子人尽趋之,若是能在十方评崭露头角扬名,无疑是有助于日后仕途。只是,殿下想要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呢?”
沈睿眸色深深,“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温馨提示:予安兄说的话,浅浅信个七八分就好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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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关